临窗设了张花梨木琴桌,桌上摆着张断纹仲尼琴,琴身蒙着层薄灰,显然久未弹奏,琴边却压着张薛涛笺,上头是几行簪花小楷:"弦上音难寄,阶前月自明"。
透过半开的槅扇窗,一道青灰色的院墙横亘眼前。
墙根下斜斜栽种着六株梨树,树干皆碗口粗细,被匠人修剪得齐整如仪仗——枝桠向两侧舒展成伞状,春时定是满树堆雪的盛景。
此刻虽无花开,墨绿的叶片却层层叠叠,将斑驳的墙垣遮去大半,只在砖缝间漏出几点苔痕。
整间屋子不见金玉堆砌,唯见竹帘半卷,漏进满庭梨树的疏影,倒比那些披锦堆绣之处更多了几分清贵气。
陆言卿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甜馥,不似常闻的龙脑麝香那般清冽,倒像是食物的甜香,混着些微草木灰的焦暖气息。她正捻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屋内陈设,并未发现食物踪迹。
正疑惑着,妙蕊起身提起罩笼,火星子随着铜火钳的拨动簌簌跃出。炭盆里的红炭堆得齐整,四周埋着的四个番薯已烤得皮开肉绽,焦黑的薯皮裂出金黄的缝,甜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丝丝缕缕漫开来。
她用钳子轻夹起番薯,指尖在粗布帕子上垫了垫,才小心搁进白地青花瓷盘里。
瓷盘推至陆言卿膝前时,盘底还带着炭火气。
妙蕊温婉说道:"盛夫人怕是头回见这吃法吧?"
她指腹蹭去薯皮上的灰屑,露出里头蜜蜡般的薯肉,"这是二爷特意托漕帮从闽南运来的六鳌蜜薯,须得用荔枝炭慢煨两个时辰,皮焦里糯,甜得能粘住牙呢。"
妙蕊捏着烤得焦裂的蜜薯,指腹刚触到微烫的薯皮便轻轻一颤,随即将番薯在掌心颠了颠,另一只手用银簪挑开焦黑的外皮。金黄的薯肉翻出来时还冒着热气,糖汁顺着裂缝缓缓流淌,在白瓷盘里凝成半透明的珠串。
她先撕下一小块边角的薯肉,吹了两口气才小心翼翼送入口中,舌尖刚触到那蜜蜡般的软糯质地,眼尾便像沾了春露的海棠般弯了起来。
“果然煨透了。”她含着番薯含糊笑道,唇角沾了点金黄的薯泥也未察觉,只顾着用银勺将整块番薯分成几瓣,露出里头流心似的糖芯。
残阳的光晕落在她微微晃动的银镯上,又映着她因满足而泛起红晕的脸颊上,连带着鬓边那朵红梅,都仿佛被这股甜香熏得更显鲜活。
陆言卿忽然懂了——这满室的素净不是故作清寒,这盘番薯的甜香也不是刻意讨好,不过是有人把日子过成了松枝燃火般的实在,让惯见了琼楼玉宇、珍馐佳肴的人,忽然想在这样的烟火气里,歇歇脚罢了。
陆言卿原本还有些嫌弃,见妙蕊吃的香甜,也拿起银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果然比平日里吃的食物都要美味香甜。
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半夏与桂枝绞了帕子伺候陆言卿净手。
陆言卿问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家里可还有旁的亲人?”
妙蕊将帕角缠在指间,细声细气答道:"回夫人话,我姓温,闺名唤作妙蕊。刚满十八,家中亲人早散了。"
说到此处,她指尖的帕子绞得更紧:"两个姑姑,一个嫁去姑苏了,一个嫁了村里的铜匠。"话音顿了顿,"十七岁那年,二姑姑生孩子时血崩,没熬到天亮就去了。"
窗外的梨叶沙沙作响,她抬手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露出半截素净的耳垂,"爹爹走得早,娘隔年就改了嫁,我自小跟着奶奶过活。"
"三月前,奶奶突然咳血不止。"她的声音低下去,像落在炭盆里的火星,"请了三个镇上的大夫,开的方子都不管用。她怕自己走后我一个孤女被人欺负,变卖了老宅和田地,带着我投奔林府。"
说到"投奔"二字,她的脸微微泛红,"好在二爷心善,没将我们赶出去,还把奶奶安置在城里的医馆看病。"
陆言卿见她指尖的帕子已被攥得发皱,正想开口安抚,却听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只是奶奶油尽灯枯,终究没挺过去。"
她慌忙用帕子掩了掩眼,再抬眼时睫毛已湿了,"临终前奶奶抓着二爷的手,求他收留我,说若能给个名分,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陆言卿见她睫上挂着泪珠,语声更添柔婉:"温姨娘快别伤怀了,"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妙蕊的手背,"二哥哥最重情义,既应了老夫人的托付,定会护你周全。你且宽心在府里住着。"
妙蕊低头绞着帕子,听陆言卿接着说道:"二哥哥如今正当盛年,你又这般伶俐,往后若能为二哥哥添个一儿半女,"她望着妙蕊泛着红晕的脸颊,笑意更深,"便是府里正经的主子奶奶,纵是有个风吹草动,也有孩子傍身,再不会像现在这般孤单了。"
案上的茶盏腾着热气,将两人之间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妙蕊双颊泛红,绞着帕子的指尖往袖笼里缩了缩:"夫人折煞我了,我原是乡野泥地里长大的丫头,能进林府伺候二爷,已是百年修来的福分。"
话音陡然顿住,她想起初来林府时,在月洞门撞见俞瑶的情景——那位二奶奶斜倚在朱红廊柱上,翡翠护甲划过锦帕的声响像冰棱断裂,"温姑娘这双银镯倒别致。"
当时她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自己,"只是不知配不配得上林府的料子?"妙蕊下意识地攥紧腕间银镯,那是奶奶用体己钱打的,边角还带着匠人锤打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