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腊梅将谢,年节已近在月余之后。陆言卿几番旁敲侧击,见林景泽始终如寒潭般无波,便知想从他手中弄几张空白税引只怕是难。
好在已将沙民逍安安插进工部营缮司,也算遂了心头愿,便决意束装回返淮安。
自闻得俞瑶被禁于深闺,备受冷落之后,陆言卿便再未踏足那处院门。于她而言,失了利用价值的人,哪还值得耗费心思虚与委蛇。
这两月来,俞瑶从她手中得了不少珠翠钗环,这些于盛家而言,不过是库房里积了灰的寻常物事罢了。
临行前一日,陆言卿携了两个贴身丫鬟往梨云院去。
自妙蕊入府以来,独得盛宠。林府上下皆传俞瑶这次被禁足原是因着她,起初她只当是下人们嚼舌根,一个从乡野来的侍妾,纵使得了二哥哥几日青眼,终究是个没根基的,哪值得她分神结交?
可已有月余,林景泽竟日日歇在梨云院。
终是按捺不住,临行前总得见见这位让林景泽魂牵梦绕的妙人——究竟是何等风致,能教三媒六聘的正室夫人成了摆设?
梨云院中,只见妙蕊斜倚梅树石墩上,指尖银线如游丝穿花,在锦缎上织出半朵未绽的山茶。
肤色如同麦秸染就的暖杏色,不似江南闺秀敷了铅粉的瓷白,反在斜照梅影里透着股日晒后的健康光泽。
最妙是那双杏仁眼,瞳仁似浸在碧潭里的黑曜石,清光流转时,能看见睫毛在眼睑投下的细碎阴影,像极了春日溪涧里随波轻晃的水草。
琼鼻微微上翘的弧度,恰似匠人新琢的玉桃。几缕未及簪起的松墨发丝,被风卷着拂过颊边,发梢沾了两片朱砂梅瓣,倒比妆奁里的点翠头花更显鲜活。
再细看时,便能瞧出她腕间那圈常年挽袖劳作磨出的浅褐印记,虎口处还留着绣绷压出的细痕。可当她低头用齿尖咬断丝线时,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唇角无意识抿起的弧度,又透着深闺女子难有的率真。
陆言卿望着梅树下的身影,提着裙摆踩着残雪走近。妙蕊听得脚步声抬眸望来,发间沾着的梅瓣恰好被风抖落。
四目相触时,陆言卿忽觉"妙蕊"这名字端的贴切——不似盛放的牡丹芍药般咄咄逼人,倒像春分时节探出头的辛夷,初看只觉颜色寻常,待瞧清花瓣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胭脂晕,才知这素净里藏着说不出的妙处。
她生得并非明媚娇艳,眉峰比闺阁女子多了分利落,眼尾微微上挑处却又含着三分天然的笑意。倒比画里描的仕女图更多了几分鲜活气。
身上那件靛青比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却被她细细挽了两道,露出的皓腕上只戴着个银镯。
这般瞧着,倒真应了那句"不是十分美丽,却十分耐看"。就像冬日炉上温着的新茶,初闻香气清淡,待呷过三口才觉回甘绵长。
妙蕊停了针线,站起身来,"呀,竟是盛夫人来了。"她说话时,鬓边那朵梅花随动作微微颤动,几缕未及绾起的发丝垂在颈侧,说不出的俏皮中带着些许风情。
正欲蹲身行礼时,陆言卿扶着她腕子将她拉了起来,瞥见她发髻后用竹簪别着的银箔叶片,原是极普通的样式,却被她戴出几分山野间的灵动,倒比正经闺秀头上的赤金点翠更显别致。
妙蕊推开雕花槅门,门轴发出"吱呀"轻响。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铜香炉里飘着淡墨似的青烟。
她取了青花茶盏斟茶,壶嘴流出的滚水在盏中漾开细雪般的茶沫:"不瞒盛夫人,我在乡野村甸住惯了,猛不丁来了这许多丫头婆子,倒像被茧裹住的蚕儿似的不自在。"
说时将茶盏推近,指尖在釉色上印出个浅浅的湿痕,"他们在我跟前,不像是我拘着她们,倒像是她们拘着我一般。左右我也使唤不惯,便都叫她们去园子里玩了,倒落得个清静。"
陆言卿执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含了几分讶异:"你一人打理院中这些琐事,可会太过劳神?"
妙蕊垂眸理了理绣绷,唇角梨涡轻旋:"夫人不知,此处较之乡野已是天上人间了。"
她指尖抚过桌上纹路,声音柔若春水:"忆及在家时,春分时节赤足下田插秧,芒种前后收麦晒谷,及至秋日需入后山砍柴,兼要打理园中菜畦。每日拂晓先喂罢鸡鸭,便要浆洗衣衫、洒扫庭除,操持三餐饭食、收拾房室,偶有闲暇还要执针引线,绣些荷包扇坠换钱贴补家用。"
言至此处,她抬眸望向窗外簌簌飘落的落叶,眼波里漾起浅浅笑意:"如今身在府中,每日只消静心做些针线,闲时烹茶品茗,得空便往园中赏玩花木。即便是换下的衣衫,自有丫鬟婆子收去浆洗,较比从前田间操劳,又怎算得上辛苦?"
陆言卿边喝茶边打量着屋子,厅堂中间一道紫檀木嵌冰裂纹的落地屏风,屏心绘着水墨折枝海棠,边角以螺钿嵌出缠枝纹,光影流转间似有暗香浮动。
绕过屏风,明间正中摆着张鸡翅木八仙桌,桌面铺着月白暗纹桌布,四角压着黄铜錾花镇纸,桌旁配着两把南官帽椅,椅背上搭着半旧的湖蓝色椅披。
东墙下立着一具四簇云纹亮格柜,上层搁着哥窑冰裂纹胆瓶,插着几枝干枯的莲蓬,瓶侧配着个白瓷水盂,里头漂着两枚青萍;中层摆着套白地青花茶具,釉色却有些发暗;下层是几个蓝布书函,压着块未经雕琢的墨玉镇石。
西窗下置一张楠木妆台,台上只放着一面黄铜菱花镜,镜旁是个螺钿首饰盒,盒盖开着条缝,露出半支点翠步摇的流苏。
内室的拔步床挂着月白素纱帐,帐角坠着珊瑚珠串,床榻上铺着灰蓝色锦被,被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隐在纹路里几乎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