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道:“妙蕊乃大哥房中奶嬷嬷孙女,想当年大哥落地起,吃的便是万嬷嬷的奶水。若不是大哥骤然离世,万嬷嬷也断不会离开林家。万嬷嬷唯一的儿子早逝,儿媳改嫁,她临终前将妙蕊托付于我,只求能有个吃饭落脚之地,不让她被人欺负了去。可你连这样一个弱女子都容不下……”
俞瑶素手按在鎏金桌沿上前半步,凤目微挑冷嗤道:"她入府已逾月余,何曾到我院中晨昏定省过?不过是个通房的名分,那举止做派倒似个当家主母般倨傲,难不成我这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室夫人,还教训不得一个下人?"
林景泽喉头滚动,袖中青筋隐现,沉声道:"为免夫人心生嫌隙,我至今未纳一妾一婢。留妙蕊在府中,不过念及万嬷嬷对大哥有吃奶的恩情。妙蕊自小在乡野长大,未谙世事,手脚粗笨些也是常情。我不让她到你面前伺候,正是怕她毛手毛脚冲撞了夫人。"
"若要安置孤女,何处不可?"俞瑶柳眉倒竖道:"与个小厮配了姻缘也算全了体面,或是置下外宅赠予银钱,何苦非要留在内院,收入房中?"
林景泽强压怒气说道:"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若独居外院,万一引来地痞流氓,叫她如何自保?论起出身,她虽是乡野女子,却也是清白良民,岂能随意配与小厮?"
俞瑶跌坐于湘妃榻上,珠泪簌簌砸在九曲连环的裙裾上:"说了半日,原是只有收进你房中才算周全!你将我这明媒正娶的夫人置于何地?当日接她入府时,可曾与我商酌过半句?"
话音陡然拔高,指尖直指窗外竹影,"她入府不过月余,竟就有了身孕——天晓得那腹中孽种是谁家血脉!"
林景泽勃然拍案,青玉镇纸震落案几,砸在青砖上裂作两半:"俞瑶!休得胡言!这林府中哪件事不是你当家作主?我何曾驳过你半分?如今倒教你蹬鼻子上脸了!"
他袍角扫过博古架,青瓷瓶铎叮咚乱响,"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情,何况妙蕊与大哥有这层渊源,我不过给她个通房名分,又未行纳妾之礼。且当日她进府时,我分明差人知会过你!"
他逼近两步,眼中血丝迸现:"至于这孩儿——"话音顿住时喉结滚动,"妙蕊虽长在乡野,却得万嬷嬷教诲,品性端方胜过许多大家闺秀!从今日起,她住的汀兰院,你休要再踏进一步,也不许再寻她麻烦!"
"我若偏要去呢?"俞瑶突然抬眸,泪痕未干的脸上竟浮起一抹凄厉笑意,"你又能奈我何?"
林景泽负手而立,玄色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恍若振翅寒鸦。他垂眸望着俞瑶,声音冰冷,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空气中:"——那、便、休、妻。"
"休我?"俞瑶如遭雷击,踉跄着撞翻身后绣墩,鎏金掐丝的锦凳在青砖上划出刺耳声响,"我自嫁入林府,上侍公婆下理中馈,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竟敢说休就休?"
"就凭你——"林景泽袖中青筋暴起,指向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口出恶言诽谤良善,善妒成性戕害婢妾,更兼苛待族中亲眷!"
俞瑶猛地扬高下颌,珠翠满头的发髻因激愤而歪斜:"你当真要做得这般绝情?"烛光将她惨白的面容映得如同薄冰。
林景泽背过身去,声音清冷道:"我林景泽自问你入府以来,府中用度从未短你半分,节庆赏赐也从未薄了你的体面,府中大情小事皆由你说了算,可你呢?"
他忽然回首,目光如刀刮过她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你给过我半分为人夫的尊严么?"
他缓缓解开腰间双鱼纹香囊,扔在桌上,那是当年合卺时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如今丝线已磨得发白。
“此前三弟言及需支五百两纹银采买年礼,以孝敬上峰、宴请同僚,你却令账房回说府中银钱不足五百之数。”
他指节轻叩紫檀桌案,眼眸冰冷,“半载之前,他欲添两匹湖绸制春衫,你却称去年的贡缎袍子还能改改穿。三弟也并未有怨言,待下人将半旧的月白贡缎送来,那料子上分明留着虫蛀的细孔。
前日管家报称三弟书房炭火将尽,你却着人以黑炭搪塞。如今更甚,竟连他房中小厮的月例也要找由头苛扣,我林家当真已穷酸至此了吗?”
言罢忽将茶盏重重一搁,琥珀色茶汤溅出些许:“还要我再细数你这些年所做的事吗?自今日起,着妙蕊升为姨娘,迁居梨云院。她腹中麟儿与新哥一般,同是我林家嫡亲血脉,若有谁敢轻慢半分,便是与我林景泽为敌。”
"不——!"俞瑶跌跌撞撞扑上前,指尖刚触到他锦袍下摆,便被他嫌恶地避开。
她瘫软倒地,赤金累丝凤钗自鬓边滑落,砸在青砖上迸出清越脆响,"林景泽!"俞瑶仰起苍白如纸的脸,珠翠散乱间,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眸,此刻只剩血丝,"你当年于红烛下执我之手,说过要一生一世待我好,绝不相负——"
林景泽已踏过雕花门槛,锦袍下摆在夜色中划出凛冽弧光。
"待你不好?"他缓缓回首,眼底翻涌的并非怒意,而是死水般的寒彻,"府中月例你随意支使,四季头面从不断供,便是你娘家兄弟惹了官司,也是我上下打点周旋。可你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在青石板上:"你逼得三弟为逃你苛待,宁可入陈家做赘婿;你害得妙蕊有了身孕,却只能躲在偏院不敢声张;昨日在宴会上,你诋毁侯爷家眷,逼得我给人长揖赔罪,颜面扫地——"
夜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白。他望着跌坐尘埃的发妻,最后一丝温情从眼底褪去,化作冬夜寒冰:"俞瑶,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作下的桩桩件件,可曾给我留过半分体面?给林家留过半分余地?"
话音落时,他不再回望,任由厚重的月洞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俞瑶的哭嚎渐渐微弱,终被满院梧桐叶的簌簌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