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袍角一扬,那双皂色云头履踩过青砖上的苔痕,竟无半分留恋地往垂花门外去了。
身后俞瑶不断抽泣着,混着从曼低低的劝慰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往院中走去。
时已戌末,陈府犹有零星宾客未散。花厅内觥筹交错声混着骨牌碰撞响,戏台处笛管丝弦正拨弄着《醉花阴》,喧嚣声漫过月洞门,在春和院的廊下洇成朦胧雾霭。
陈季昭挑帘入内时,见妻子赵予娴斜倚在湘妃竹榻上,鸦青色鬓发松了两缕,垂在桃红色寝衣肩头。他步至榻前,见她指尖揉着发胀的酥胸,眉尖紧蹙,遂温声劝道:“夫人若觉乏累,便先安歇罢。前堂有母亲与大嫂照看着,少你一人,也不妨事的。”
赵予娴抬眸望他,眼底浮着一抹娇嗔:“从辰时到此刻,已换了三四遭衣裳了。”
说着指尖又往衣襟里探了探,“这奶水涨得像盛了水的皮囊,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季昭执起她微凉的手,语带笑意:“母亲早备下两个乳娘,偏你总怕慢待了欢儿,定要亲力哺喂。如今这般遭罪,可不是自讨的?”
“你这须眉男子懂什么!”赵予娴嗔怪地瞥他一眼,玉指轻戳他胸口,“唯有亲手哺乳,方能体会和孩儿间的血脉亲情。我二人成婚四载才得此女,她是我心尖上的明珠,便是要摘银河星子与她做项圈也使得。不过是乳胀之苦,岂有受不得的道理。”
话音未落,她忽而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漾起三分娇俏,“左右你若心疼,便替我分忧些也好。”
陈季昭闻言,双眸一亮,抬手挥退侍立的丫鬟,纱幔低垂处唯余二人。
他见妻子寝衣已洇出浅湿痕迹,便轻解罗带替她褪下,掌心触着莹润肌肤时忽而低笑:“往日瞧夫人腰肢不盈一握,不想生了欢儿后,倒似江南新稻入仓般丰腴。”
指尖拂过微颤的肌理,又道:“这般光景,怕不是要将我与欢儿都养得珠圆玉润呢。”
言罢垂首时,帐内银釭忽明忽暗,只余锦被窸窣声与断续的烛花爆响。
檐外夜风掠过芭蕉叶,将窗纸上映着的人影剪得细碎,恰似春和院里那株山茶花,在夜露中落了满地绯红。
赵予娴素知夫君品行端方,婚前房内只有一个侍婢喜鹊,自成婚后,季昭便给了她一笔银子,做主将喜鹊配了小厮庆儿。
她曾念及夫君体面,主动提过若看中哪个丫鬟,便开了脸抬举进房伺候,陈季昭却执起她的手,说道:“此生能娶郡主为妻,已是我陈季昭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往后岁月,只愿与郡主一人,守着春和院的日头过活便够了。”
这番话直说得赵予娴眼眶泛红,珠泪簌簌滚落。此后她对陈府上下愈发恭谨,待婆母妯娌皆尽心周到。
及至有孕十月,季昭每日必回房相伴,或温言软语解闷,或捧书诵读遣怀,夜夜独自拥被而卧,连她所盖被褥都未曾扰过,只道“怕惊了腹中娇儿”。
待得胎儿安稳落地,赵予娴念及这十月间夫君的体贴,只觉千般情意难表,只待到满月这日,再好生犒劳季昭。
是夜罗衾翻覆间似有兰麝交融。直至更漏三响,方见帐中烛影渐静,两道身影相拥而眠,窗外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锦被上落了半床银霜,恰似两人绵密悠长的岁月,正从这春和院里静静流淌开来。
陆言卿已逾两日未见俞瑶主仆身影,心下生疑,遂唤来半夏问道:“你可晓得近来是何缘故,怎的连俞瑶的影儿都瞧不见了?”
半夏敛声屏气,附耳低语:“前儿个从陈府赴宴归来,听门房的小林子说,二爷与二奶奶在垂花门处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当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二奶奶是哭着离开的。”
陆言卿蹙眉道:“往常俞瑶一日总要往我房里来两遭,如今这两日却连个动静也无,莫不是被二哥哥禁了足?”
半夏摇头道:“小林子并未提过禁足之事,夫人若放心不下,倒不如往恒芜院走一遭。若是二爷问起,只作不知便是了。”
二人行至恒芜院门前,忽闻院内传来女子怒斥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另一女子的啜泣低吟。
陆言卿驻足门首,侧耳凝听片刻,忽而嘴角扬起一抹讥诮:“这俞瑶果真是个醋罐子,妙蕊不过是个奴婢,伺候过二哥哥两回,竟被她视若眼中钉。哪有当家主母与通房丫头这般计较的,当真是失了体统,我们且回吧。”
戌时三刻,林景泽一脚踹开俞瑶寝殿的雕花木门,怒喝道:"妙蕊一个奴婢,究竟哪里碍着你的眼了?竟将她打得那般模样!你若心中有气,何不对着我撒?她腹中孩儿若有半分差池,你便滚回俞家去!"
俞瑶自锦垫软凳上霍然起身,珠翠环佩叮咚作响,扬声道:"我身为林府二奶奶,教训个奴婢还要看你脸色?她何时有了身孕我全然不知,再说谁知她腹中是何人的种!"
林景泽闻言怒极反笑,袍袖一挥扫落妆台上的鎏金镜奁,铜鉴砸在青砖上迸出刺耳声响。"府中除了我,哪个奴才敢动她?你当这恒芜院的规矩是摆设不成!"
俞瑶将手中珠串甩在林景泽手背上,划出红痕。"规矩?"她忽然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泣意却透着狠厉,"自打这贱婢进府,你夜夜宿在汀兰院,如今她揣了崽倒来兴师问罪?林景泽,你娶我俞家女儿时,可曾想过今日让个奴婢骑在主母头上!"
林景泽袍角轻扫过案上茶盏,那滚烫茶汤便泼洒在她裙裾之上,瞬间洇出深褐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