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这样的片刻,他不知道是否要向对方露出微笑,实际上,他的喉咙发紧,一种莫名的感情充塞在他的胸膛里面。最后他只能说:“好吧,那么……垂怜经。”
他的指尖依然震颤,但是却镇定地抚上管风琴的键盘。
他按下第一个键,那些几层楼高的铜管震颤发声,这件巨大的乐器发出低沉的、嘹亮的声响。加兰站在他身侧某处,拉米雷斯可以在一切乐曲之间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
伊曼纽尔·弗格尔在跟自己的编辑开完一个短会之后溜进了洛伦兹神父位于弗罗拉大学的办公室,他来得坦坦荡荡、别无所求,就只想要在自己的情人嘴边偷一个吻。
要是有人评价,他兴许是那种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人物,会在自己情人花园的窗前吟唱赞美诗的类型。他进屋的时候,埃弗拉德正在收拾自己的教案,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下面依然有阴影,是他尚未战胜自己的梦魇的切实的证据。
有的时候他依然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海浪永远不息地席卷过沙滩,但是当他醒来之后,那有着漂亮的蓝眼睛的年轻人跟什么小动物一样窝在他的床铺上,永远温暖而甜蜜,好得就像是一段幻梦。
(他从未在伊曼纽尔面前承认过这一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向自己妥协)
“埃弗拉德,”那个年轻人安静地凑过来,“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今天没有课了,等我把这些包裹拆完就没事了——我估计它们都是些各种杂志的样刊,从那些论文编辑部寄来的。”埃弗拉德回答,他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几个牛皮纸袋,“跟编辑的会面怎么样?”
“还好,她跟我指出了几处要改的地方,我看这样下去还得改一稿。”伊曼纽尔轻松地说道,“比我想得好多啦,我本来以为我这么慢的进度会被她揍的。”
讲道理伊曼纽尔的进度可一点不慢,看他在家里做的甜点的数量就知道了。洛伦兹神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最近其实带着一点笑容,伊曼纽尔显然也看见了那个笑,因为他从容地凑上前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她让我给那本书再加两道甜点。”他在埃弗拉德耳边低声说道,“下班以后跟我去采购吧。”
埃弗拉德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伸出手去用裁纸刀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然后——
然后有什么金属物当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砸出了一声突兀的脆响。
那是一枚银币。
伊曼纽尔愣了一下:“那是——?”
埃弗拉德脸上那个本就不明显的笑容慢慢地消逝了,他捏着袋子的一角往下倒了倒,更多银币叮叮当当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如果他去数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三十枚。但是实际上,也许在他数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那个数目了。
最后,一张纸片从袋子里滑了出来,落在了那堆银币的上方——那张纸的材质与圣若翰洗者诞辰那天出现在里奥哈德·施海勃的办公室上、和那些照片放在一起的纸片的材质一致,上面的字迹当然也一致,在读到那些字的具体内容之前,埃弗拉德甚至就觉得有些可怕的恶意从那张纸张上面透露出来。
他没有意识到,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张纸片拖了过来。
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犹达斯,你用一个吻就背叛了人子吗?”
——那当然是伊莱贾·霍夫曼的笔迹。
拉米雷斯当然不会说自己的演奏是完美的。
快两个小时的弥撒,每个涉及到唱诗班的环节都需要管风琴来伴奏,他双手的颤抖不管是不是心因性的都还尚未康复,他知道自己可能弹错了几个音,可能在某些段落慢了几拍,但是如果一定要让他说:他并不在乎。
因为此时此刻他在这个教堂里,踩在自己不息的噩梦的边缘,而加兰就站在他的身边,在翻过乐谱和换音栓的时候,手腕偶尔安抚性质地擦过他的肩膀。
那些目光依然永远如同千钧般压在他的肩膀,白色的圣象的面孔上、在幻梦和癫狂的缝隙之间它脸上的鲜血尚未被拭去。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撑下来了,圣体圣事之后信众们在教堂里安静的祈祷,拉米雷斯的手指终于从琴键上挪开,不知道怎么,他感觉到汗水正缓慢地浸透了衬衫。
“您看,”加兰在他耳边呓语般低声说道,“我就知道您是可以做到的。”
拉米雷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瞬间他想要微笑,或者眼眶周围泛着一种火辣辣的酸涩感,无论如何,他又一次站在这个教堂里了。而加兰沉默了几秒钟,才再一次开口。
她的声音听上去更低、更愉快了。
“要不是您身后现在站着整个唱诗班的话,”她说,“我现在就想要在这里亲吻您。”
她愉快地看着拉米雷斯欲盖弥彰地、不安地动了动,但是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们:另一个助祭登上了教堂的二层,他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困惑。
“主教大人……”他说道,“我们刚才收到了一个包裹,指名要您签收。”
他们面前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包裹:看上去差不多有两米高、三米长,状如一块木板,就靠在教堂后面的小礼拜堂的一面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