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埃弗拉德那时只想要让伊曼纽尔赶紧放弃合租的愚蠢计划,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对方搬进来的这两天对他而言有如煎熬:那个人是他遭遇的一切的鲜明见证,甚至是唯一的见证者,他迫切地希望对方把他抛却在原地,如同哀悼者把枯骨埋葬进开着月桂花的坟茔。
……然后仿佛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可以被他人遗忘,同时也就能被自己遗忘。
但显然伊曼纽尔本来能说出口的一切反驳都被卡住了,埃弗拉德看见他露出了一个活像被捅了一刀的神情,可是——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只产生了一种扭曲的、胜利的快感。
这让埃弗拉德当晚在床前跪了一个小时,在他的膝盖上增添了两块本可以避免的淤青,这并没有让他的心里变得好受多少。他本应该道歉的,他当然应该道歉,但是他到最后都没有说出一句话,那些简单的词到现在还卡在他的喉咙里,像是血块或者刀子,一切能够夺人性命的东西,令人产生了一种窒息一般的恐惧感。
伊曼纽尔就只是默默地离开了起居室,当天晚上甚至还准备了他的那一份晚餐。埃弗拉德当然没吃,但是在他试图入睡前最后一次下楼的时候还看见那一盘食物静静地摆在桌子上,好像是什么供人瞻仰的冰冷尸体。
这足以说明这个固执的年轻人还没有放弃,说明他让一切在一场又一场的争吵中毫无意义地回到了原点。说明明天有事可以预见到的一天:他们尴尬相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试图寒暄。
这让埃弗拉德感觉到烦躁,但是不知道怎么也令他感觉到安心。
而当他在夜晚惊醒的时刻,他只能把一切呜咽和本应吐出的道歉都扼杀在喉咙里,告诉自己这是他应得的、罪恶的报偿。门外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狗儿也没有吠叫,伊曼纽尔大概已经睡了。
在这个死寂的时刻,他又一次回忆起冬季海港的那个夜晚。
2012年十二月二十四日,00:12。
在以后的几年里,甚至以后的很多年里,埃弗拉德·洛伦兹都没彻底弄清楚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
可能是他的呻吟声太过痛苦,或者他的呻吟太过鲜明地昭示了其他东西。但是总之……最开始是伊曼纽尔坚持要为他处理伤口,很像是那种满腔热血的天真傻小子会干的事情,那年轻人不顾他微弱的反对给他脱了衬衫,很快被他背上深深的鞭伤和手腕上可怕的伤痕给吓住了。
虽然这怔愣也没持续几秒钟,后来对方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手稳得令人惊心。
由于埃弗拉德坚持不要去医院,那个年轻人用相当粗糙的手段给他包扎了伤口,过程涉及到了旅馆不知道到底干净不干净的毛巾和用围巾勉强代替的止血带,以及最终得出结论:旅馆的小冰箱里放着的烈酒真的不适合用来消毒,虽然他们没在那里头塞满啤酒就谢天谢地。
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最后那一步的呢?是他逐渐升高的体温暴露了他的弱点,还是他克制不了的低声呻吟昭示了什么不可说的真相?埃弗拉德后来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的某些时间,伊曼纽尔·弗格尔可能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从那个岛上逃出来的男妓。因为当然,有的富豪就是会在自己的私人岛屿上跟其他什么人纵情享乐,而现在看上去这位富豪的爱好有不那么常规——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似乎可以很好地解释那一切——联系前因后果,这可能对伊曼纽尔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
而正常人肯定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疯子买下一个岛来监禁神职人员,当时那年轻人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一种奇怪的同情。埃弗拉德完全不愿意花时间去想他脑海里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只是在那一刻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出去。”
“但是,”年轻人勇敢地指出,“您……”
可他真的不需要一个人睁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对他说他已经硬了——尤其是在这种伤痕累累的情况下,天知道霍夫曼今天又给他下了什么药——那该死的玩意可以在这时候把他的裤子顶起一个鼓包,在轻薄的黑色布料上留下一片水渍,那让他感觉自己格外像是一个性变态。
“出去,”他重复了一遍,他太熟悉现在这种状况了,那些伤口的深度和粗糙的处理方法很快会让他开始发烧,发烧是那座岛上的常态,对他们而言只是大同小异罢了。而他得在自己烧到浑身发颤之前把眼下这事情处理了,以他对霍夫曼特别青睐的那些春药的了解,他不射个一两次甚至都没法好好安心发烧,“我自己可以处理。”
“先生,我不认为您真的可以处理。”那个不知道是疯了还是真的胆大的小青年回答,他纯然忧虑地注视着埃弗拉德的手腕,而埃弗拉德自己也得承认,他的手疼得连抬都抬不起来。那些主张苦修的教派是怎么在腿上绑过苦修带之后还能走路的?
年轻人说:“我可以帮助您。”
那个年轻人有着蔷薇花瓣一般柔软的嘴唇,这措辞听上去几乎像是个童话故事了。
年轻人又说:“您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您现在最需要保存体力。”
——或者那个年轻人才是传说中那种大无畏的救世主,可以为了拯救什么人随时随地地屈尊和别人上床。疼痛摧垮了埃弗拉德的理智,挟制了他的行动;疯狂的情欲在纯然的药物作用之下吞噬他、碾碎他,如祂拱垂在西乃山上的势不可挡的浓云,当祂的天使出现在那座城门前的时候,他们就知道祂要毁灭那城。
年轻人伸出手,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说,“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这很愚蠢。”当时埃弗拉德低哑地回答,他的嗓子干渴到好像吞下了烈日下灼热的沙子,那个年轻人有着蔷薇花瓣一般柔软的嘴唇。
“不,”伊曼纽尔·弗格尔语调轻松地回答,“这是直觉。”
所以这情欲当然也毁灭了他,正如那本经书中反复强调的那般:做这种事的人,决不能承受神的国。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有如谵妄,疯狂,顺理成章。
那个夜晚后半的记忆模糊而炙热,可能是因为伤口的剧痛,因为发烧导致的高热,因为伊莱贾·霍夫曼的那些龌龊手段和那些该死的药。
……或者因为那个年轻人,因为他玻璃似的透彻的蓝色眼睛和骨节分明的手,因为他额头上垂下来的那一缕蠢兮兮的金发和他的嘴唇。因为某些埃弗拉德当时没有想明白、很多年后才能彻底想明白的东西。
埃弗拉德能记起的片段着实不多,他记得那个年轻人的手指埋进他的身体,对方应该能感觉到他的后穴红肿成什么样子,却依然顺从地吸吮着他的指尖。进入的疼痛感足以让他打颤,那是霍夫曼留下的罪恶的战利品,却足以坐实对方心里那个关于色情产业的猜测,奇怪的是,这可能反而能给他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他还记得那嘴唇,往往吐出哄劝般的谎言,很快就要结束了(永远不会结束的),很快就会好(总会变得更糟)。
他看见的光好像擦过天际边缘的彗星尾巴,很快就会沉浸在黑暗之中。
埃弗拉德不记得——但是他确认他肯定在对方的掌控之下扭动呻吟得像是最放荡的婊子,这个认知在未来的很多年里困扰着他,不断为他的噩梦加添新的素材。他猜测对方的目光会如同从纯然的善意向下滑落到鄙夷,那是他咎由自取。
年轻人的手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身体,如同安抚受惊的马。伊曼纽尔的手擦过那些交叠的伤痕,每一道都是他反抗的神圣的证明,也是他最终失败的无情的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