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点着我的灯,照明我的黑暗。我藉着你冲入敌军,藉着你跳过墙垣;你把救生的盾赐给我,你的右手不断扶持了我,使我日渐强大因你爱我。你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
——在一片死寂中,鲜血落在地上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响亮,粘稠,在浓重的黑暗里面拉出细丝,落到冷硬的地面的时刻飞溅出许多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粒。那滴血顺着保罗的脚踝蜿蜒而下,一道鲜红分割开苍白的皮肤,那些血堆积在他的背部的时刻看上去或许像是沉重的翅膀。
现在横廊上只能看见加布里埃尔一个人了,她站在圆窗右侧的位置,晨光轻柔地抚过她的侧脸,然而大部分完美的面容还是沉浸在模糊的黑暗里面。她身后上方不远处是穹窿顶内侧天顶壁画中的一副,魔鬼带基督到高处,顷刻间把普世万国指给他看。
而现在下面则有无数把枪指着她,鉴于她所站的位置是这样明显、这样毫无遮拦,可以想见其中任何一把的击发都可以把她打成筛子。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泰兹卡特和怀特海德·兰斯顿之前一直没有轻易出现在霍夫曼的视野里。
霍夫曼的表情凝固在了某一刻,瞧上去比诧异更像是一种凝重,他的一只手微抬着;所以除去分心看着人质的那几个人,其他霍夫曼的下属都盯着那只手和他的背影看,显然等他做出一个可以让他们理解的手势,就毫不犹豫地送那个女人下地狱。
加布里埃尔盯着他们,再次轻轻举起手里的左轮手枪——那个动作让无数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但她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支在栏杆上面,旋出了手枪的转轮。一丝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角,她推动退壳杆,把那一枚空弹壳和剩下五颗未击发的手枪子弹一颗一颗退出弹巢;随着子弹落地弹跳发出的声声脆响,她悠闲地问道:“你想要杀了我吗?”
“那不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想法吗?”伊莱贾·霍夫曼反问,他的声音仍竭力维持着镇定,就好像从洁白的塑像上往下滴血的那个人并非他认识的那位神职人员,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场景看上去十分怪异,就好像正义邪恶、道德立场等等一般人会在乎的界线全都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光看他们两个现在的对峙,真的很难说谁才是事件里的受害者。而了解加布里埃尔的人则会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她正因这种现状而感觉到愉快。
加布里埃尔看着霍夫曼,摇了摇头,尖锐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她缓慢地张开五指,优雅得像是手指的舞蹈,那把枪随着一声金属撞击的重响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刺耳到令人背后发毛。
这个女人直视着他,张开了手臂。那个动作像是保罗、像是十字圣架,像某种隔着冷冰冰的空气戏谑的拥抱。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她愉快地回答,“杀了我吧。”
莫德·加兰并没有注意听加布里埃尔在说什么话。
要是现在加兰足够清醒的话,她可能可以花时间向莫尔利斯塔吐槽一下,他给自己选床伴的品味实在是很令人难以苟同:而她相信现在怀特海德还在教堂里呢,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做何感想。
可惜现在她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而且呼吸困难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她比拉米雷斯更清楚自己究竟伤到了是么程度,那是气体从受伤的肺里溢出进入胸腔,充斥在胸腔里的气体压缩了肺的体积造成的呼吸困难;或者更糟糕一点,有血从伤口里流进了胸腔里面,这种沉重的、宝贵的液体会令她死于窒息。
可是她挨着拉米雷斯的皮肤,拉米雷斯沾着干涸的血迹的手指放在她的头发上面,散发着蓬勃的暖意。加兰了解对方,因此知道对方正震惊地盯着保罗·阿德里安高悬的身体:如果她不躺在这里的话,对方可能会选择走过去摸一摸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脉搏,在无能为力地感知到对方的身躯逐渐凉下来的时候在胸口画一个十字。
她不完全清楚拉米雷斯对保罗是怎么想的:某种意义上说,对方只是个不恰当地被卷入所有事情里面的可怜人,对于迎面而来的浪潮感到无可奈何。她甚至觉得,保罗本身也不会理解霍夫曼——这也正是霍夫曼本人的可悲之处。
对于这种人,拉米雷斯有大概率会感到怜悯,他看现在这种残忍的场景不会感到好受的。
但加兰现在躺着,感觉到血液正逐渐离开身体,世界溶解进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可是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刻,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这个现状如同一根真实存在的钉子一样把拉米雷斯钉死在了原地,让他的手简直不能离开加兰的身躯片刻。
加兰晕晕乎乎地想着,要是他五年之前就有这个觉悟,他们也不用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拉米雷斯微微地俯身下去,用祭披鲜红的袍角擦掉加兰唇角的血沫。他是多么地适合红色呀。
“欧阳给了我些东西,”在他不太必要地压低身躯的时候,加兰听见他低声说道,吐息温暖地拂过她的皮肤,声音忧虑但是坚定。“他在地下墓穴下面接收不到信号,但是我猜……”
他的手指不引人注目地擦过加兰的耳垂——至少霍夫曼和他的人确实没有看见,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好像一个闪闪发亮的霓虹灯牌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有的人就是天生拥有这种能力——把什么东西小心地推进加兰的耳道:好极了,是内置式的通讯装置,她可不记得她请欧阳来帮忙的时候还请他带了这种东西。
不过现在如果她还有机会回溯时间让欧阳带什么东西来这个教堂的话,她肯定会选择让欧阳弄一挺转管机枪来的,那肯定会让现在的局面好看很多。
欧阳把这东西给拉米雷斯之前肯定已经调好频道了,行动部的特别行动小队本身有一个常用频道,参加过之前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行动的欧阳应该是知道的,因此通讯装置里传来声音的时候加兰并不奇怪;让她真正感到有点惊讶的是,她第一个听到的是怀特海德的声音。
“……您那边应该听不到,但是长官,”怀特海德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加兰知道他就在教堂二层的横廊上,加布里埃尔身后的某处,就好像一尊静默的雕像。“我想莫德已经在线上了。”
——六分钟之前。
“上帝啊,我应该阻止您的,不如说任何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应该阻止您的。”史蒂芬·欧阳一边碎碎念一遍焦虑地揉他的头发,虽然它们已经在下水道里蹭得够脏乱的了,“疯子才想要这个时候回到上面去——抱歉,无意冒犯。”
拉米雷斯垂手站在原地,刚才欧阳给他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以免他被什么古老的三百年细菌感染;但是现在伤口还是裸露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
他没法解释——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回去,亦说不出口那个名字。莫德·加兰,那个名字像是一颗植物那样从他的喉咙里生长出来,藏匿于牙齿之间,开着一朵隐匿的花。
“虽然我不能阻止您的决定,但是还是希望您可以慎重考虑一下。”欧阳皱着眉头再一次重复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十分恳切的,“虽然下水管道那段路不好走,但是我觉得我护送您从排水系统离开的安全性还要比您回到前面去大一点。”
“很抱歉,您还是自己离开吧,我没办法改变主意。”拉米雷斯这样拒绝他。或许对方会以为他是为了教堂圣职团的神职人员们和教众们回去的——他自己也想劝说自己,他确实是为了那些人回去的;但是在现在这一刻,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明白,自己依然脆弱,自私,渺小,不能拯救任何人。
只能徒劳地欺骗别人,欺骗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