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雷斯心神不宁,而他们在一具棺椁之前停下了。
这具棺椁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虽然上面也有精致的雕塑,但是和其他棺椁比起来略有粗糙。而且这具棺椁并非大理石制作的,而是木质的,虽然木材相当好、看上去十分厚重,但是重量应该也更轻一些。
霍夫曼注视着眼前这片黑暗,声音平缓地说道:“这是奥古斯特二世的棺椁。您知道,他就是打败了三十年战争、耻辱地带领着王室成员在丹麦士兵的追击下一路从菲尔格兰特跑到了弗罗拉的那位君主。历史记载中这位君王体弱多病,在迁都的两年之后就去世了,只在世界上活了三十三岁。”
确实如此,当时迁都之后的霍克斯顿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之中,以至于在国王去世的时候甚至没有财力为国王准备符合制度的大理石棺椁,使这位年轻的国王只能在木制的棺材中下葬。
霍夫曼挥了一下手,他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在撬棍的帮助下费力地移开了那木制棺椁的盖子。
拉米雷斯出声道:“你——”
雕饰着繁重的花纹的棺盖被掀开,被暂时挪到了一遍,激起一层茫茫的灰尘。
“您看,除了从墓穴中复活的那位之外,所有人的结局都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区别。”霍夫曼说,那棺材的底部躺着与整个棺材的形制比起来伶仃的可怜的遗骨,无数贵重的首饰和华丽的布料在三百余年的蹉跎岁月之后灰扑扑地躺在早已腐朽的丝绸衬里底部。
然后,霍夫曼突兀地说:“我似乎从没对您说过,我要怎么成就保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首先,我会摧毁他们信任的偶像。我会向信众们证实,他们所爱戴的实际上皆为平凡,没有谁真的被神格外地关照,除圣子之外,没人能从墓穴中复活。”
(基督死在了加尔瓦略山)
——拉米雷斯猛然转向霍夫曼。
几乎是同时他被对方扣住了肩膀猛推一把,拉米雷斯踉跄了两步,腿重重地撞上了棺材的边缘,整个人摔进那具正在逐渐腐朽的棺木里面,倒在了那堆身份尊贵的枯骨之上。他能感觉到有些细小的骨头在他的重压之下纷纷碎裂,三百年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了。
霍夫曼一脚踩进棺材里,用膝盖压在他的腹部,镇压了那些无用的挣扎。他的面孔看上去几乎是和善的,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不是——他解开了拉米雷斯手上的镣铐,把长长的铁链从项圈上松开,抽出来、扔出去,金属物落在地上的脆响在这空荡荡的墓室里面不断地回荡。
然后他拉起了拉米雷斯的一只手,凑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你是伯多禄,在这磐石上,”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喜悦,“……我要建立我的教会。”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霍夫曼抓着拉米雷斯的手腕把他的那只手按在了棺材的底板上,就按在拉米雷斯耳边的位置,然后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刀刃细长——
那是轻而利落的一声响。
拉米雷斯眼前一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一声哀呜。他没法克制整个人剧烈的颤抖,可他的那只手被迫在棺材的底板上张开,薄而锐利的刀刃钉穿了他的手掌,深深地没入了木板之中。那太疼了,没法用语言形容,他感觉到有泪水沿着眼角滑下,但那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霍夫曼拢住了他的另一边手腕,向上拉,如刚才那样按在那腐朽的平面上,然后向一边伸出手去,他的一个下属就立刻把一把刀递到了他的手里。
别——
又是那样一响,鲜血流淌出来。
拉米雷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而霍夫曼俯视着他,目光颇像是打量着一件艺术品。然后他怜悯地垂下头去亲吻了那不断颤抖的嘴唇,在那上面尝到了汗水的咸味。
“很抱歉,主教大人,您知道有位先哲说过,‘美是难的’。”霍夫曼平静地引述道,“要达到完美的结局,之前就要付出鲜血和苦难……我不能给您一个十字架,但是现在,您拥有一个圣痕了。”
他说着,又拿出一样东西:像是个金属制成的口塞,他掐着拉米雷斯的下巴把那东西推进他的嘴里,确保他不会发出声音,又小心翼翼地调整皮带,让它们结实地固定在他的脑后,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情人。
虽然这个时候拉米雷斯的血正在一点一点浸透他身下那些陈年的布料,这全是拜他所赐。
然后他站了起来,迤迤然跨出棺材,弗罗拉的红衣主教躺在那里,身穿这象征着流血牺牲的红色祭披,两只手被迫举到与耳同高,冷冰冰的匕首贯穿了他的掌心,就如同石台上即将献为燔祭的羔羊。
“如我所说,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刻了,虽然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但一切都终有尽头。”霍夫曼慢慢地说道,“所以事情最终会这样终结:要么等炸弹爆炸,我将证明您的神迹其实并不存在;要么让神带您出墓穴,让伤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伊莱贾·霍夫曼笑了一下,伸手从棺材地下捞出那条安静地躺在那里的玫瑰念珠——那是他把拉米雷斯推进去的时候掉在那里的——然后又挥了挥手。
拉米雷斯躺在棺材底部,在无边的剧痛中听见沉重的闷响,木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厚重的棺盖又盖了上去,遮蔽光线如同拱垂的天幕。
重重的锵的一声,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弗罗拉大主教躺在奥古斯特二世国王的枯骨之上,黑暗在他眼前降临就如同幕帘下垂。
注:
①“美是难的。”
——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
②圣痕:某种传说中会展现在有些基督徒身上的异象,一般与耶稣受难的情况一样,例如掌心会大量无缘故地流血。
③“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亚里士多德,《诗学》,这段是对悲剧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