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的声音动摇了地;如今他应许说:“还有一次,我不但要动摇地,还要动摇天。”]
加兰的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周遭的东西全都在视野里怪异地浮动着。她靠在冷冰冰的墙上,额头就靠着牢房泛着铁锈味道的栏杆,那东西的味道闻上去像是血。她的身上盖着拉米雷斯的那件洁白的祭衣,布料的触感相当柔软,估计造价昂贵,霍夫曼真是下得去手花钱。
那白色布料上的十字圣架纹饰在现下看上去好像奇怪的讽刺画,她的手指落在白色的布料上面,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手穿过栏杆,压在她的手指上面,虚虚地拢着她的手指。
这或多或少地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两年之前,她在温斯洛的军事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是手还没有拆石膏的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这个人当时脸色笑吟吟的,是一种“我把你看穿了”那样的表情。
所以当时加兰或多或少地明白了,她当时因为巴比妥中毒地症状而剧烈地眩晕,继续注射的镇定剂给了人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她问道:“希利亚德来过了,是吗?”
“希利亚德,啧啧,叫得真是亲密。”莫尔利斯塔不讨人喜欢地这样说道,不算是多么的出奇,这个人从来都不讨人喜欢,就连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已经回去了,虽然我们合计如果你不用立刻进监狱就把你送到弗罗拉市去来着……我记得你没去过弗罗拉吧?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莫尔利斯塔顿了顿,他们对谁救了谁的命这种问题缄口不言,然后他笑起来,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指望弗罗拉大主教在你醒来的时候泫然欲泣地坐在你的病床边上、握着你的手吗?”
莫德·加兰从没有过那种指望,而现在——这一刻,拉米雷斯的手指却是温暖的,安慰性质地、亲昵地磨蹭着她的指节。加兰稍微动了动,她的肩膀疼得火烧火燎的,不知道肿成了什么样子……话又说回来,她觉得她根本没有不肿的地方,要知道她才是被人按着脸揍的那个。
“我现在看上去有多丑?”她闭着眼睛,喃喃地问道。
“你根本不丑。”拉米雷斯回答,这对话没有什么营养,但是在这种反正不可能逃出去的时候,放空脑子进行这种对话也不错。拉米雷斯的声音里有种沉重的痛苦,加兰当然顺理成章地猜测,他用某种强大的责任感把自己粘合起来,好让他不至于当场崩溃:因为他就是那种人,鉴于加兰实际上肯定肿得很丑,他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照顾别人的责任。
要是他不是那种人,多年之前就根本不会在那场圣餐礼之后关心地不向上帝祷告的小女孩问话,要是他不是那种人,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要喝水吗?”大主教问道。
霍夫曼好歹给他的囚徒们提供了水,拉米雷斯拒绝食物纯属是因为加兰也没得吃。倒不如说,他其实确实怀抱希望:因为他希望他可以活到出去的那一天,不如说他必须活到那一天……他不可能把加兰留在这样的地方,他早就知晓了那个答案,在很久之前,在温斯洛的那个寒冷的初春,当他站在加护病房的玻璃窗外面的时候。
所以他隔着栏杆把水喂给加兰,这个时候对方乖得像小猫咪,简直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这种时候他简直想要皱眉头或者微笑——在这个地方,在阴冷漆黑的牢房里,他心境复杂的同时正直面着某种可怕的事实,不仅仅是对未来不详的预感、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希望可笑而渺茫……
就在这一刻,他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
但是已经晚了。
科尔森站在单面镜玻璃的外面,冷冰冰地注视着审讯室里面的场景。他的嘴角绷得很紧,除此之外脸上窥不到任何暴露心绪的表情。他就是藉由这张扑克脸和钢铁手腕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行动部的规模很小但是级别够高,但,同等需要承担的责任——“你得为世界毁灭负责”的那个程度的责任——也很多。
玛蒂娜·施密特女士手里拿着文件夹推门走了出来,科尔森的目光立即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只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配合,”她说,嘴角挂着一个有些疲惫的微笑,“真的很神奇,到现在他依然相信,如果伊莱贾·霍夫曼现在可以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以跟他解释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指,解释清楚地下室里的那个死人,还有玫瑰花丛下面的那些骨头。”
——在他们的身后,保罗·阿德里安安静地坐在审讯室里面,手上戴着手铐,目光平静而憔悴。
“他没有……”科尔森比了个手势。
“吸毒?没有。”施密特女士说,“实验室刚刚把报告送来了。”
“我这边也收到了有些东西。”科尔森说,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施密特女士,脸上终于露出了点除了冷冰冰以外的表情:一种能止小儿夜哭的表情。
施密特女士一头雾水地把那东西接过去:那是一份报纸。
——《菲尔格兰特先声报》。
而那上面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加粗大标题写着:《弗罗拉大主教遭遇绑架!教堂连环爆炸案凶手声明对此负责?》
标题下面,则配着一张拉米雷斯的照片:他虚弱地靠墙坐着,一道朦胧的晨光从更高的某处落下,在画面中画出了一道鲜明的倾斜线。使他的半个身子都沉浸在光辉里面,但面孔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施密特女士猛然抬起头:“所以——”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耗了,”科尔森冷冰冰地回答,“玛蒂娜,带他去见怀特海德吧。”
作为一名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当然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被捕的场景——那当然,脑子里充满出人头地幻想的年轻记者当然曾经试图脑补过自己英勇不凡地进入什么法律显然不允许的地方调查真相、然后惨遭发现、再然后惨遭逮捕,等等等等。
——结果他确实被捕了,虽然某种程度上这事跟进入法律不允许的地方调查真相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管他的,他要得普利策了。他们《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办公地点就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正对面,他拍到了第一手的爆炸照片,他收到了绑匪提供的独家照片,他写了那篇报道——施海勃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普利策大奖就在唾手可得的近处,就好像低垂的树枝上的一枚红色果子。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遭受国家安全局的盘问,他的手(拿笔的手!)只能被拷在桌面上,绕着他走来走去的探员看上去怒气勃发。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难道以为那些照片是他拍摄的吗?还是以为他参与绑架了大主教?
“我说了,我除了收到照片之外什么也没干!”他不耐烦地强调着,“你们要是确实担心大主教,应该马上想办法去找他,而不是在我身上花无用功。”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探员就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公事公办地说:“这是程序,施海勃先生,再者说,您应该第一时间把那些照片交给当局,而不是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