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他笑了笑,语气听上去甚至是很熟稔的,说实话,一个自己工作超过四十年的教堂刚刚被炸毁的人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真的很令人吃惊,“好久不见了。”
这话说得是真的,现在想起来肯定也超过十年了。
“我宁可不要在那样的环境下见到您,”加兰依然站在黑暗的屋角里,固执地不肯向前迈一步,“显然那对您和主教大人的心脏都没有什么好处。”
舍夫尔神父抓住了那个重点——“主教大人”,她说。她和拉米雷斯之间保持着一个礼貌过头的距离,不要说朋友或者什么其他关系,任何两个一起去医院探望病人的人都不会离彼此那么远。
他想:所以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作为南菲尔格兰特教堂的副主教的拉米雷斯曾经去向舍夫尔神父忏悔,忏悔的内容较教义而言惊世骇俗。那并不是他唯一一次去忏悔,如果有人极其熟悉加兰的行踪,就会知道他的第二次忏悔发生在他被任命为枢机主教之后,就在加兰从温斯洛市回到弗罗拉之后不久。
现在,舍夫尔神父能在加兰脸颊上看见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她看上去其实也十分疲惫,但是站在阴影里的姿势总是透着一点抹不掉的警惕。人很难从她的身上推断出那个曾在圣若瑟教堂受洗的小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神父本人的记忆驻留在她穿着小白裙子的那个年代。
而今天他看见她杀了两个人,动作干净利落,显然精于此道。一般人——在遭遇了他经历的这种事情之后——应当感觉到恐惧才对,但不知怎么,他依然能露出那种疲倦但是温和的笑容。
“我猜测,”他说,“就算是我开口问的话,你也不会把今天发生了什么、以及它为什么会发生告诉我,对不对?”
至少,加兰和拉米雷斯一起出现可以证实他的某些猜想:他猜测加兰可能是为政府工作的,警察或者是更加机密的职位,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拉米雷斯大概最后也并没有……
他记得拉米雷斯去忏悔的那个夜晚,他在这个虔诚的年轻人眼里看见了近似于苦痛和绝望的神情,他说,“她爱我。”
“大概是这样的,神父。”加兰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们最后会阻止它的。”
她既没有说清楚“它”是什么,也没有解释“我们”都是谁,然后加兰就又好像雕塑那样沉默了。拉米雷斯在静默里面顿了好几秒钟,然后说:“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好好休息——”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阻止在国内教徒中蔓延的恐惧气氛,”老神父稍微坐直了一点,几乎是中气十足地打断他,“就算是你们都缄默不语,别人也能看出这是针对基督徒的恐怖袭击,你对此有自己的对策了吗?”
“……”为什么有人就能在这种时候发出如同严肃的数学老师那样的声音呢?拉米雷斯卡了一下,在他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显得怪异的极其年轻,然后他说:“……我有想法了。”
“我看见你在教堂前面说的话了,三更半夜新闻里面已经直播得到处都是。”舍夫尔神父说道,他的目光锐利地从拉米雷斯的面庞上扫视过去,“那还不错,但是也还不够。”
“确实如此。”拉米雷斯低声答道,他稍微低了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光线昏暗的顶灯在他的睫毛下面投下了一层细密的影子,就压在眼睛下面的那些阴影上面,让他整件事发生以来头一次显得有点憔悴。这是其他人很容易忽视的道理:他或者确实如教堂前面的讲话中体现的那样坚定,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只是一个凡人。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没有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他身边的加兰也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安然无恙,很简单的道理。
“或者你应该挑一个更正常些的时间来这里,那个时候肯定还会来许多记者,在他们的见证下慰问一下受伤的神职人员、讲讲你的观点。”舍夫尔神父继续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可以证明他是很认真的,“让他们听见你的声音,希利亚德,这难道不是这个时代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吗?过去的使徒会各地的方言才能去万国传教,但是现在有更多的方式把我们的声音传递给每一个人。有很多人在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心怀恐惧……你既然要引领他们的道路,就要成为他们的榜样。”
他的手从拉米雷斯的掌心里抽走了,转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面,他的掌心是粗糙的、温暖的,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然后他转向加兰,问:“我不会询问细节,但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是吗?”
“我希望在之后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加兰模棱两可地回答。
舍夫尔神父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希利亚德,我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过,从最坏的角度考虑,之后无论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你都要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拉米雷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对方掌心的温度让他感觉好点了;不恰当的比喻是,就好像加兰的嘴唇和皮肤,把他摇摇欲坠的部分重新填补起来。天亮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情,梵蒂冈的来信,媒体的追问,铺天盖地的镁光灯,但是一切终究会过去的。
他的大部分勇气都来源于此:这个灯光昏暗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的两个人,以及天上那位不可知的神灵。或者某个瞬间——在他终于穿越了雨幕、城市的距离和在记忆里不断回忆的爆炸声织成的罗网,看见莫德·加兰的一瞬间——有些人给他的力量在这微妙的一个间隙可以比神更多,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是大主教本人并未细想,自己也从未知晓,因为只要思绪滑向这个方向就是一种背叛。
“以及,”舍夫尔神父继续说,声音非常的温和,“你的那些困惑。”
“我的……什么?”拉米雷斯不自在地坐直了一点,站在他后面的加兰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色变了的。
“你向我倾诉过你的困惑,不是吗?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你了,但是我想,你其实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吧?”神父问,长时间的说话让他嗓子都有点哑了,而且他很确定有一个护士正站在病房门口卡点,等已过了探视时间就冲进来把人拖出去,管他是不是这个国家的大主教。
但是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神父知道那是他的学生眼里大部分痛苦的来源。所以说他虽然在教职的晋升上一帆风顺,但却也还是太年轻了,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一直打转——或许解决那种问题确实非常困难,但是他的学生竟然连最为明晰的那一点都忽略了。
(当时他说:“她爱我。”)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拉米雷斯明晰停顿了一下,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好像更低了,他说:“……是的。”
显然他从未找到出路。
舍夫尔神父注意到加兰在远处注视着他们,那种眼神难以描摹。他记得这女孩小时候冷冰冰的目光,但是她落在拉米雷斯身上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怪异的温柔。他看着他最骄傲的学生的绿色眼睛,他不是这年轻人大众意义上的导师,但对方确实从他这里领受圣召。
“最重要的是诚实,”舍夫尔神父温和地说道,“无论你的烦恼为何,首先要做到的是诚实——对祂诚实,对自己也诚实。”
他的手指之下,拉米雷斯的肩膀绷紧了。拉米雷斯好像稍微缩了一下,就跟被什么扎了一样。他本来一直看着舍夫尔神父,这下目光忽然移开了,拉米雷斯轻轻地说:“可是——”
舍夫尔神父带着笑意地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且为他盖棺定论。
他说:“这方面,希利亚德,你做得不好。”
注:
①本篇副标题出自《诗篇》51:8-11。
②广播里放的那首歌是德国乐队SDP的《CandleLightD?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