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讯室里我咳血一倒,就将沈山山那最后一言停在个为难处,至今我还并不知要以如何脸面去瞧他,实则也就不消小皇叔来劝止。
我打生下来就是个爱躲事儿的,如今这事儿到了正该躲的时候,我又怎可能还往沈山山那刀尖儿上撞。
实话讲来,沈山山如今或落魄或憔悴的什么样儿,任小皇叔怎么说我都是想不出的,也从来不愿去想。
沈山山他从小模样儿就好,小时候是巴掌那么大的雪白包子脸上一双溜黑的眼,颊上惯有两抹婴绯,生起气来噘嘴儿瞪着我是虎头虎脑怪可爱,又因着向来跟了他爹扎马步、打晨拳,人就也虎,家里富贵得早,脾气还特冲,连我招他他都敢揍我,要不是我力气稍大些还挣得开,大概老早被他打成个歪脸的枣儿。
是故从前还十分未要好时,我总攥着小拳头砸沈山山,说他是小狼崽儿,他瞪起眼睛一拍我脑袋就说要把我揍成个小猪头,这么吵吵闹闹一段儿日子,我俩玩儿得拢了,我就不再被他揍成猪头,他却成了我的小狼崽儿,时常被我领着去揍人。
他眉目本端正,过些年渐长大了,还带出些肖他爹的英气,兼着开蒙早读书多,脾性出落得匀了静了,神气竟又很文儒,算作是个极清俊的少年,惯常又爱穿荀兰墨青的衫子,一身就好似截青竹似的奕奕,当年穿街走巷时笑起来一回头,常惹得一路姑娘都看直了眼,总在背后指着他叫唤玉人。
多少年来,我遍看京中多少高门贵子,能同他一道儿相提起来说说的,还真没几个。
后头我们入班了,他待人愈发圆融温和,处事儿时候又很能沉稳冷峻下来,手腕儿也硬,不是轻易好惹,这便似初春生枝的垂柳沥过一夜夜丰沛的雨,更充盈了身骨叶脉似的,入夏烈日炎炎时就化为一捧清静的荫,外头瞧着一拢葱郁,我时常被庇在下头,也能觉着挺泰然。
从小到大,沈山山总在我身边儿,他是我的小包子小狼崽儿,也是我的竹子我的柳,我俩在一起那么多年,玩儿得那样要好,我总以为我定然已足够知晓他,足够亲近他,足够看透他,可直到他爹那反一造下,却像是一梦的黄粱扑洒了满地,所有真相一剥落,我才发觉我根本就是只语冰的夏虫。
一切就像是层捧纱般的雾,而我是只行在山林却自觉跑在大漠的骆驼,被那雾气罩着面门捂住眼睛,根本看不清我爹的善和忠,也看不清我兄长二人的义和苦,看不清我国公府的辛酸不易,更看不清知交好友的瞒与愁。这一遭遭,好似往我背上摞起一根根的稻草,到头来沈山山在讯室里说出最后那话,终于像是当头棒喝,也终于化作最后一根稻草碾在我背上,将我周身弥散的雾气都镇为了一口堵在心窍的血,叫我到底是一口鲜红呛了出来——
我忽发觉,无论是沈山山他自个儿,他家中,还是方才知晓的他与小皇叔的种种或他在别处的面目,我竟从未真正解过,就连这多少年来他于我的心境,我竟也根本拿捏错了。
此时我与小皇叔坐在常去的那小酒楼里,唱词的盲伎将竹节打过一响顿下,小皇叔紧锁着眉眼往面前盏中倒了些酒,忽而道:“从前寻柟第一回入宫蹴鞠,并不是我第一回见他。”
我抬头去看小皇叔,只觉并不好听他说起这些,可他要讲,我又更不好止他。
而他这事儿,大约除了我,也更是无人可说了。
小皇叔说着就抬手端了酒一口干了,恨恨吐出口气,慢慢道:“京中宫里,若只算好看的人,那好看的海了去,爷见得多了……那回甫见着寻柟皮相不错,自然也不觉着怎样……可后来,还是瞧这娃娃竟敢老从珩儿脚下抢球,才觉出几分好笑,想着他胆子忒大,挺有气性,这就留意了两眼,有了个印象罢了。”
说到这儿他又薄薄笑了一声:“嗐,若那时候没有你在,他又何得能有那份儿气性叫我留意……眼见着,都是命。”
小皇叔看我一眼,摇了摇头叹:“他对你起的心性,约摸是那年岁就冒头了,可你性子向来烂漫也一根筋,倒只作寻常似的处着,后来又跟了珩儿,不常出宫了,那几年他便不忍多见你,避着你的好几回儿就都同我撞见,也不过是请安寒暄偶然吃过几次饭,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小辈儿罢了,不甚挂心。可直到有一年,正是亭山府寿宴时候,你家是你二哥去的,你不在,宴上小辈儿的聚了一廊子围坐着,引寻柟这个半东道去作考官儿,说要斗诗,因在席长辈里大约只有我年岁相近又乐意同他们玩儿,便就尊着我德高望重,要我去作评……”
“你哪儿懂什么诗啊。”我看着他再度倒酒,想着大病未愈既无法陪他喝,便还是徐徐顺了这声儿。
小皇叔闻言,倒立时就嗤笑了:“是,还是你明白爷……爷哪儿懂什么诗啊,不过好着个长辈的面子,怎么也不能在同岁里丢人,便硬着头皮就去了。结果才一轮呢,爷就听不懂他们在吟个甚了。偏生这时候一众娃娃又闹着叫爷评谁吟得好——爷他娘的记都记不得他们谁吟了什么,评什么评?……眼看这脸就要丢出去了,那时候,却是寻柟知道我时常在宫里照应你,同他也算相熟,便打人堆子里拔身立起来,皎月青松似的,这般那般跟我一一理顺暗示出来,又使了几个眼色,这才叫爷评出个好歹来,总算保住了皇家颜面,心底儿就还挺记着他好,想着出去得给这娃娃落些赏赐才好……却不想后来这诗斗了七八转,他竟每转都这么耐着性子给我递话头儿,递到后来我都臊脸了,便摆手说干脆散了吧,爷累了,又想着家里那母大虫专管我何时回府,回去迟了又是吵吵,就更心烦——”
“可就在这时候,小辈儿的听我说要散,就央着寻柟作首诗来了结,我见状,心想就姑且等着听一听罢。”小皇叔端酒浅饮一口,无奈道:“但没想着这么听了寻柟那一首诗,却叫我这懂不得诗的人,瞧上了他这作诗的人……”
我随口问了句:“他作的什么?”
小皇叔摇头:“雪啊月的……我自然记不清了,当时也尽顾着看他,一时好似是迷进去……”他摆手哼笑一声,“算了,一把年纪了,如今说起来怪没脸皮……且不提了罢。”
说着不提,又恰逢唱词的盲伎缓缓在竹节上另起一拍,合着琴声长声念着“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我二人便久久都不再言语。我还以为他这不该我听的话终究是讲尽了,便寻思着该走了回家去瞧瞧我爹,可就在这时,小皇叔听着这盲伎絮絮叨叨地唱着,竟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清爷,去年底儿上你不还怨过么。”
“……怨什么?”我看向他,“我怨的事儿多了,王爷是说哪一样?”
小皇叔听我这话里带刺儿,也不在意了,只幽幽道:“……去年你在老六的酒楼里遭了那事儿,病了那么些天,你不是曾和我抱怨过寻柟怎一回都没去瞧你么?”
我一愣,倒也真记起这事儿,“……那又怎么了?”
小皇叔凉凉地叹,解道:“实则那怪不得寻柟,得怪我。”
见我愈发疑惑地看着他,他倒像是好笑极了似的瞅着我脸,一容已沾了醉意,眉目中便大有股解气的味道:“你出事儿当晚……你爹拿着先皇赐的顾命玉牌儿入了宫,立时催着皇上把刑部、御史台的点齐了,将老六那楼面儿封了个干净,人也都全投了审,眼见是要一一判一遍的,可老六那楼面儿里头还有我母族里的几个亲戚在做管事,我押人去御史台的时候,便想着让寻柟把他几个给摘出来……”
“结果,他竟没答应。”小皇叔笑得抬手点起了内眼,哎声一叹道:“清爷,你说说……这么多年了,爷他娘的替他替你擦了多少回屁股,帮他帮你平了多少朝里的破落事儿……可搁了那时候反过来要叫他替爷花这么个屁大的功夫,他却居然敢跟爷说不!还指桑骂槐地说——定是爷这皇叔又想除了你这奸佞永绝后患,才有了这么一出贼喊捉贼……”
我几乎可想见小皇叔那时的心中应是如何的不甘不忿,而小皇叔从小到大所有的不甘不忿是从来没憋着过的,他总会讨要回来,则此事儿后来便一定没有沈山山的好果儿。这叫我忽而不再想听下去,可一句“别说了”还哽在喉间没吐出来,却听小皇叔已然接着道:“……爷当时本还想着如此小事儿,吩咐给他也就是了,完了还能领着太医去国公府里瞧瞧你怎样——然那时在你们御史台的静室里听他这么一骂,爷登时火也就冒了,那夜酒也不比你喝得少,便站起来翻手就把他摁在桌上扯他衣裳——”
“别说了。”我颤颤站起来止他,“王爷……别,别说了……”
小皇叔见着我惊怕这模样,笑得却更盛起来:“怎么,你以为我还真把他给办了?……要真办了爷还就不觉着亏了,可你知不知道,他当时是连一手都没还过我,就只说了一句话,就叫爷再也下不去手……”
小皇叔如惯常笑起来的眼里终于有丝暗恨,吸气叹道:“他说王爷要怎样,臣不敢抗命,但王爷你也知道——不论怎样,臣这心里……从前往后,都不会有你。”
我扶着桌沿愣愣看着小皇叔,早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小皇叔却还能笑着拉了我胳膊,将我重新摁回椅子上,且辟出个酒盏替我倒上了酒,慢慢谑笑道:“……怪我,清爷,怪我从前听你说他嘴毒从不信,当时直被这话给气蒙了心……便挽了袖子,提手就将他脸打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