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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第1页)

【贰零肆】

皇上走后,宫人将我再度扶回寝殿里灌了药,便留我自个儿睡下。

我身上还罩着皇上临走前落给我的衣裳,两手便死捏着那衣裳的襟领将自个儿裹住,双目涩痛地望着床梁上盘踞的四条金龙,忽而就想起从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为了我爹时常打骂我就同我娘哭,那时我娘给我讲过一个衣裳的故事。

故事说,有个很穷的书生,寒冬腊月在荒野里赶路上京考学,手中只剩小半袋儿干粮,结果过桥时不小心,还将这仅剩的干粮落在了河中的浮冰上。这时候他若不立时下水去将干粮捡起来,干粮就快被冰水冲走了,那他也没钱买吃的,大概就会饿死,可他若是下河捡干粮,那身上唯有的薄衣就会被冰河打湿,那他可能走不到前头村落就会冻死。

“你爹就是那穷书生,你就是那干粮。”娘那时攥着丝帕替我擦了脸上的泪,笑起来刮刮我鼻头:“为了把你捡起来,他是舍了衣裳独独冻死都甘心的,你这小祖宗倒要来哭他不好,这像什么话?”

娘这道理总是讲我爹打骂我是为了我好,我多年都不曾信,但如今始悟爹如何不易,却不止是因了总算知道爹多年来苦心为何,而更是因那故事里的穷书生,终有一天竟能从他换作了我。

我那落进河里的干粮便是沈山山,而那身被我这穷书生穿在身上的蔽体薄衣,便是皇上。

薄衣许是薄的,却也是我仅有的,是替我避了一路寒的。我知道,我若一心要为那干粮往冰河里走,这身薄衣迟早都会湿透,冷透,往后大概就再不能替我避寒,再不能叫我光鲜,失了这薄衣也更是要叫我痛不欲生、冻寒致死,可这样我就能舍了我那袋儿干粮么?

或然那装在袋儿里的干粮我是真从来都没看清过是什么,可我这一路过来却不知多少次是靠它撑着,靠它留着个向好的愿景,就算这袋儿里的干粮终究不是我所想的佳肴美馔,那难道它就不曾令我果腹?难道它撑着我这一路不至孤苦饿死的情分就是假的不成?

它撑了我一路二十年,常叫我挨着饿还能咬牙挺一挺,如今若要叫我眼看它被水冲走,消在不知何往的寒冰里,那往后的路就算无饥无寒,又让我怎么能走得安然?

我何得忍心不去拾它?

早在我方才那一膝跪下去时,身上的衣裳就早已湿透了。

那冷叫我一夜未睡。

【贰零伍】

人一病下,就恍如山倒。

我心里自然始终惦念要救沈山山,便也急着还要去皇上跟前儿继续替沈家求情,可身子到底不允。

高热未退心血已失,又因着一夜招风少眠,我翌日就更是头如塞棉心似裂肉,哑痛了喉咙连一声要水的话都叫不出来,只一味被宫人按在榻上昏睡,全然已不知世事。

原还以为这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的迷蒙间只是小半日功夫,可待到我再度清醒的时候,日子竟已过去三天。由是我掀被便起来披了衣裳出寝宫去,一心要往尚书房里去见皇上,虽心知求情之事或已叫他彻底厌了我,可却实在企盼他只要心底还对我留有一丝可怜就好,那样我还能厚着脸皮拿我二人这过了十来年的情分,去死乞白赖跪在尚书房外头,去不要脸地迫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命。

然等小太监搀着我一深一浅踱到了尚书房廊上的时候,我却见着那朱梁金甍下竟已然有人比我先跪了。

那跪着的人镶珠朝服蟒纹的襟领,一支金玉雕花的烟杆子倒别在腰上,是小皇叔。

我不禁立在殿前游廊上懵然一顿,小皇叔此时见我来,定定抬首望了我一眼,开口沉郁沙哑中含了一丝恨,讽刺地笑起来:“……果然你才该是替他求情的那个,你果真也是迟早要来的……”

我来是替沈山山求情,他绝不会不知,那他言下之意,竟是说他贵为皇叔长跪此处,是同我一样儿的缘由,居然是要为了忤逆造反的沈山山求情。

——沈山山要反的可是他家的皇权,他又怎会还要顾念沈山山的性命?难道只是因他二人交好?

可我却从未知晓他二人间情谊有这般刻骨。

小皇叔是个为着他齐家天下可抛却骨肉手足的人,再深的情谊又怎么会念?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替沈山山求情?

“——你有那么惊么?”小皇叔眼下挂着两袋乌青,眨眼间双目泛红,自嘲似的望着我苦笑,“……说来还真荒唐,这事儿爷打心底儿膈应了你这么多年,还当你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原来,你这傻子是压根儿就没瞧出来过。”

“……瞧出来什么?”

我愣愣地哑着喉咙问小皇叔,可小皇叔却是调过了头去,木然冷嗤一声,并没答我。

顿下这一言,我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再说话,便并不想同他耽搁,就抬腿又要往尚书房中去,可小皇叔却是慢慢扶着地要站起来:“皇上既是不见我,便是根本不想听人求情……换做是你,便更不可能见了。”

我闻言扭头看他,只见后头宫人已快步将他扶起来,他站起来双腿一个摇晃,却也是咬着牙道:“清爷,你甭进去了,他为这事儿被我烦了多日,昨儿还拿折子扔了我,你这一进去更是要诛了他的心,还是算了吧……外头亭山府跟沈府的人早歇了事儿被拿了,宫门已开,你不如陪爷去喝个酒,反正沈家举家在审,就算是保不住了,那要去了也不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想求情,往后日子还多着呢。”

“那我爹是回了?……定安侯呢?”我郁然问小皇叔道,“沈山山他……现下怎样了?”

小皇叔叹了口气,皱起眉来:“你爹昨儿回的,也跟着梁大夫。这造反的事儿本就是梁大夫自个儿隐隐觉出不对才查了好些年,这去了骁骑营里稍稍一试探,结果却扯出账面上的事儿踩了亭山府的尾巴……亭山府心知败露,这才忽而起兵,如今又知道你爹早出卖了他们,定安侯昨儿就一路破口大骂被架在你爹后头押回来,几十年交情算是彻底崩了。”小皇叔抬起手来冲我招了招,终于由我近前两步撑在了我手上,艰难迈开一步,扯了扯嘴角道:“至于寻柟……”

“按你们御史台的规矩关了五日的人,你能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寻柟他从来是多雅致的人,可如今锦衣玉带除了,上了镣铐隔绝起来,蹲在班房里就是阶下囚……”

说到这儿他沉声一哽,眉目中翻涌起绝然的不忍,却还要向我玩笑一声:“清爷,我劝你甭再去瞧他,不然见了他如今模样……你该要再吐一回血。”

【贰零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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