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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有茶碗轻碰的脆响声,她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汤:“七舅走时不体面,副总巡捕或许听了,他面上被人啐了口痰,令人发竖。”
那人依旧拧着眉,嘴角咬着烟嘴儿,一双眼费力地瞧清她:“是么,竟如此过分。老太爷是为这事叫你来的?要他老人家放心,我定寻出这作恶之人。”
兰昀蓁摇头道:“老太爷也在找这幕后主使,他说了,一物抵一物,七舅被那人啐了口痰,他便要割断那人舌头,教他再不能做这等卑劣之事。”
一窝烟已尽,那人面上镇静不显,后脊背却听得直渗冷汗,嘴中仍旧衔着烟嘴儿,抽了又抽,这才发觉烟碗里的烟已燃尽了。
白袅袅的烟雾愈渐消散开来,兰昀蓁的脸庞再次清明地映在那人眼底。她笑问:“副总巡捕可要叫条手巾?”
那人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揩去额发间的细微汗珠,频频点头:“好,好。”
门口又碰出珠帘碎响,原先提着铜水壶、打杂模样的男子这时两手端着银脸盆躬身进来。
他将银脸盆搁在半圆桌对面的小四方红木端景台上,站在背光的昏暗处,后背对着二人,捞起一块热腾腾的白毛巾,两手朝反向用力拧着。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戏台子上,那戏子之声愈发哀戚悲楚、凄凄悱恻。
包厢里,毛巾拧水滴落脸盆之声与楼下吹奏打鼓之音严丝缝合、紧密接连。
副总巡捕忽觉如坐针毡,水烟袋搁在半圆桌上,借帕揾汗,以此掩去紧张神色。
兰昀蓁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副总巡捕是吃茶吃热了?不必用帕子拭汗了,手巾已送来了。”
副总巡捕恍然放下手帕,只得又道:“好,好……”
端景台那边的打杂男子拿着一条拧干了的毛巾走上前,站在那人身侧。此刻将毛巾抖开,平整摊在手掌上。
那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未正眼瞧他,只伸手去接,过了好几秒,手里却空落落的。
副总巡捕隐约觉察不对劲,终于抬头瞅他,下一霎,热腾腾的毛巾扑面而来,遮盖住眼睛,死死捂住他口鼻。
兰昀蓁动作不疾不徐,只垂眸饮着茶。
那对面官帽椅子上原坐着的人,此刻已被男子拽倒在地,挣揣之余,他手臂胡乱挥动着,撞翻了烧水案炉上已滚开了的沸水,火烫的茶水燎洒在他前半身,只看见双脚上的皮鞋跐着地挣扎,两手死命地抓住面前压住毛巾的那只手,嘴里发出吭哧低吼声,欲掰开,却也是徒费气力,奄奄待毙。
两人坐的位置靠窗边,男子将那人拖去里厢,空着的那只手于裤口袋里迅速摸出一样物什,那东西在他手中微旋了一面,借着墙上的木雕花灯,反照出一瞬刺目的银光。
戏台子上,戏已唱到了尾声,兰昀蓁起身靠在槛窗边垂眸瞧。台下宾客如云,座无虚席,折子戏一完,最后一拍乐声还未落下,便赢得满堂喝彩。
众人拊掌不绝,交口称赞,欢声雷动,似若潮水,没过最东头包厢里的压抑着的哀叫。
兰昀蓁阖了槛窗,转身离开。
步履走过分隔开里外间的黄花梨嵌云石六扇屏风时,依旧可嗅见郁郁檀香。
里厢有瓷器摔裂在木地板上的碎裂声,紧跟着是肉躯重重坠在地面的沉闷声响,一声凄怆哑哼被楼下戏台上新唱出的戏湮没。
她出了包厢,不再回头,冷冷阴风溘然卷过,廊道上弥散着淡淡的烟草气味。
兰昀蓁脚步慢下来,又渐渐停住。
她瞧见,唐培成站正在最西头包厢的门口,手撑在雕栏上,指间夹着一根快要燃尽了的香烟,偏着头,双眉紧蹙,眼盯着她。
兰昀蓁回看回去,视线并不躲闪:“很巧,唐先生,不过,我可不是在跟踪你。”
唐培成的眉宇并未松缓,尖锐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来处:“云小姐是从最东头的包厢里出来的?”
兰昀蓁自若道:“唐先生既瞧见了,便不必再问了。”
他低首嗤笑一声,烟头被捻灭在扶栏:“今夜订了那间包厢的人,可是参与镇压两月前那场游行示威活动中为数不多的国人。”
兰昀蓁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无需与他作解释,静静地瞅了他一眼,打算绕开他下楼。
“云小姐既有这般人脉,着实是叫唐某开了眼界。”身后,那道声音又传来。
兰昀蓁只付之一哂,头也未回,出了这丹桂第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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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饭店里。
天色蒙蒙亮,高瞻侧身站在卧房窗边,四指将窗帘支开一道罅隙,透过熹微的晨光,迅速观察了一眼饭店外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