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真儿已立在垂花门前,见着人影便扬声吩咐:“小红!快把姨娘的粥膳热上!”
又疾步迎上来,瞥见妙蕊冻得发红的指尖,忙从袖中掏出暖炉:“这天愈发冷了,姨娘怀着身子,可不能着了寒气。”
进得屋内,妙蕊先在铜盆里净了手,望着镜中自己凌乱的妆容,重新让盼儿匀了面。
真儿捧着粳米粥候在一旁,见她三两下便饮尽两碗,才将温好的红枣汤递过去:“慢些喝,厨房还煨着山药羹。”
“且收了吧。”妙蕊搁下碗盏,指尖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待会儿女先生该来了,我们快些走,莫要误了功课。”
真儿将手炉塞进她手中,转头朝盼儿板起脸道:“休课期间,你莫要躲懒忘了给手炉添炭。姨娘好性,好坏都不声张,可若是让二爷知道姨娘受了冻,可仔细你的皮……”
话音未落,盼儿已连连点头:“姐姐放心,我定当好好伺候!”屋内炭盆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转瞬即逝。妙蕊拢了拢兔毛披风,指尖轻触袖中温热的手炉,领着盼儿出了院门。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廊下的冰棱坠着碎雪簌簌而落。听雨轩就在梨云院隔壁,虽不过百步之遥,青石板路上却覆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盼儿忙伸出手来搀着妙蕊手臂:“姨娘小心滑。”妙蕊颔首,目光掠过院角那株腊梅——枝头花苞裹着冰晶,倒比往日添了几分清冷。
转过月洞门,忽见阳光四射,如鎏金瀑布般倾泻而下,将黛瓦飞檐尽皆笼在琥珀色光晕里。雪粒子簌簌飘落,在霞光中化作万千银丝,与檐角冰棱折射的冷芒交织,竟似天宫垂下的珠帘。
听雨轩的槅扇半掩着,一缕斜阳灵巧地穿过菱花窗格,正巧落在靠窗案几的白汝窑瓶上。
那瓶温润如玉,里头斜插的红梅似被胭脂浸染,花瓣凝着薄霜,与檐外白雪遥相呼应,红白二色在光影中流转,倒比丹青妙笔绘就的《雪梅图》更添三分灵气。
墨香裹挟着梅蕊暗香丝丝缕缕飘来,直叫人想起“暗香浮动日初曛”的雅韵。
跨过门槛,见慕韶如正端坐于楠木太师椅上,素白指尖轻捻《永乐大典》泛黄书页,眉间尽是书卷气。见妙蕊抖落肩头雪粒子,她放下典籍,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
“慕先生早。”妙蕊福了福身,眸光仍恋恋望着窗外奇景,“外头落雪与日光同存,这般景致我倒头回见着,当真是极美……”
“此乃‘太阳雪’。”慕韶如抬手示意她落座,袖口滑落处露出一截羊脂玉镯,“冷暖气流相搏,降雪云层轻薄,方使得金乌光芒穿透云霭。天地造化之妙,往往藏于须臾之间。”
妙蕊望着先生鬓边斜簪的竹节银钗,眼中满是孺慕之情:“先生博古通今,纵是这般天象异变也知晓。也不知何时才能如先生一般,胸有丘壑、目揽乾坤?”
慕韶如手执一盏香茗,细品后说道:“学问之道,贵在日积月累。你既怀有身孕,更需静心研读,日后也好教导子嗣。”
妙蕊垂首颔首道:"此后学生必当潜心向学,还望先生不吝教诲。"
慕韶如眸光沉静,缓声言道:"我等且先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部蒙学典籍讲诵精熟、融会贯通,待根基稳固,日后研习他书便可得心应手。每日散学之后,需临帖习字百个,务要笔力端凝、结体周正,切不可敷衍了事。"
妙蕊闻言,敛衽一礼,道:“先生训诫,我定当铭刻于心。”
慕韶如从红木匣中取出半卷描红帖,墨迹未干处还泛着朱砂红,“这是我新写的例字,横竖转折处都标了批注,你且拿去临摹。今日接着昨日的讲,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
妙蕊敛衽坐于梨木圈椅,膝上摊开素绢,墨香萦绕间细聆教诲。慕韶如轻点书本,娓娓道来:“父慈子孝,天伦至情;琴瑟和鸣,伉俪之道。长兄怀友悌之心,幼弟存恭谨之态,长幼有序,朋侪守信。若为君者礼贤下士,臣子自当尽忠竭力。此‘十义’乃天地大道,为人处世之根本,切不可轻忽。”
巳时一刻,慕韶如将青竹纹宣纸在案上铺开:“且将《三字经》这章背熟,再誊抄一遍,方可开讲新篇。”
忽听得雕花槅扇“吱呀”声响,从兰斜倚门框,茜色绣鞋碾过门槛积雪。她挑眉睨向妙蕊,丹蔻指尖轻叩鎏金手镯:“夫人得知温姨娘在听雨轩,特命我传话——巳时三刻,正厅演练家宴礼仪,切莫误了时辰。”
妙蕊指尖攥紧鹅黄绢帕,下意识护住小腹:“只是今日课业尚未……”
“课业再重,也重不过主母吩咐。”从兰冷笑,鬓边点翠步摇随动作轻颤,“莫不是姨娘忘了规矩,敢驳夫人?”
慕韶如起身至雕花窗前,看寒风卷着碎雪扑打翠竹。她望着竹枝在风中弯折,淡淡道:“既如此,今日便罢。只是这般扰人授课,倒与市井喧闹无异了。”
从兰脸色青白交错,终究不敢发作,只跺脚催促。待两人身影转过九曲回廊,慕韶如望着凉透的碧螺春,茶面凝着薄霜般的茶锈,幽幽一叹。
青石廊下,妙蕊强撑着跟从兰疾行,忽觉腹中如刀绞。她扶住廊柱,冷汗浸透月白中衣。从兰袖手而立,唇角勾起刻薄弧度:“姨娘这是千金之躯不耐寒?可别误了夫人的大事。”
丫鬟盼儿慌忙上前搀扶:“姐姐容姨娘稍歇片刻,瞧着面色着实不好。”
“休要拿这些把戏哄人!”从兰甩了甩帕子,“从曼心软好说话,我却不是吃素的。在外替夫人打理铺子庄子这些年,什么腌臜手段没见过?今日既进了府,便要治治这装病偷懒的毛病!”
妙蕊苍白着唇摆了摆手,雪地上,藕荷色裙摆扫过残雪,留下深浅不一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