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飞檐时,松强率先折返,靴底沾着未干的泥浆,单膝跪地禀道:“二爷,周大人径直入了府门,府内烛火如常,未见生客往来。”林景泽摩挲着茶盏纹路,颔首示意。
亥时一刻,松岩推门而入,反手闩紧铜环,面上犹带惊色:“小的随甘大人至城隍庙,正逢盛夫人贴身婢女半夏候在偏殿!二人鬼鬼祟祟,甘大人递出一卷文书,半夏则捧出个木匣。匣子沉甸甸坠手,瞧着份量不轻,可惜离得远,未能看清内里物件。”
林景泽冷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轻晃:“好个‘雷力风行’!前脚刚得盖印文书,后脚便遣人通风报信,前去邀功。城隍庙此刻哪来香客?倒是寻了个天衣无缝的隐秘去处。”
他忽而起身,袍角带起一阵寒意,目光如刃扫过二人:“今日所见所闻,你二人须烂在肚子里!松强,若让三爷察觉分毫——”
话音未落,松强已伏地叩首:“二爷但请宽心!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吐露半字!”
陆言卿垂眸望着手中那五张盖着户部朱红大印的素白纸笺,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发颤。烛光落在纸面上,将那抹殷红印泥衬得愈发鲜亮夺目。
须知这盖了户部大印的空白文书,便是日后调度钱粮、疏通漕运的一道金令,纵是隔着层素绢,亦能嗅到那股子执掌度支的沉沉分量。
她嘴角噙着抹极淡的笑意,白嫩手指轻轻摩挲过纸页边缘,眸中漾开一汪难掩的欣喜。
温姨娘近来每日都跟着一位女先生习字。她自幼在乡野长大,身为女子又没有进学读书的门路,原本是不识字的。
景泽见她生得心思玲珑,目之所及便能记个七八分,遂请了位识文断字的女先生。
自此每日辰时三刻,听雨轩西跨院的窗下便漾起师徒二人的吟哦声。晨光里习字读书,午后教她女红棋艺。
如此晨读暮课的光景,倒让这深宅大院里,添了几分绕梁的书声,府里似比往日多了些清越活气。
小年那日,积雪初融,俞瑶终是放了出来。眼看腊梅开得正盛,年节的彩灯已在廊下悬了半幅,府中没个主母理事终究失了体统——管家娘子们捧着账本在垂花门外候了三遭,厨房管事更是忧愁,眼瞅着就要春节了,除夕夜点心菜式都还未定夺。
卯正时分,俞瑶临窗而坐,鎏金手炉焐着指尖,目光却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剜向阶下请安的妙蕊。妙蕊低垂着头,鸦青色的鬓发簌簌轻颤,左手绞着葱绿色裙裾,右手轻抚胸口。裙角绣的桃花纹都被捻得变了形。
“我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母老虎,”俞瑶呷了口普洱,茶盏与瓷托相碰发出清响,“作这副西子捧心的模样给谁看?二爷还并散朝回府,可瞧不见你这委屈身段。”
妙蕊慌忙摆手,说道:“夫人息怒,是我愚钝,惹您动气……自入林府,我所有衣食住行皆是夫人照拂,何曾有过半分委屈?”
“哦?”俞瑶挑眉,目光落向庭院里那株老桂树——虽已落尽叶片,虬结的枝干仍透着股孤冷劲。
她语气淡漠却不失威严道:“看来程妈妈并未用心教习,你终究还是这般没规没矩。何时起,府里的妾室也敢在主母面前称‘你我’了?这等家教,如何能让你出去见人,莫把乡野的那套粗俗习气带到林府来。”
话音未落,妙蕊“扑通”跪得瓷实,玉簪子险些从发髻上坠下。她扬手便朝自己脸颊扇了一记,脆响在屋里格外刺耳:“是婢妾失了分寸!程妈妈千遍万遍训诫的尊卑礼数,偏生见了夫人这倾国倾城的姿容,一时迷了心智,倒把规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杀要剐,只求夫人开恩,莫要连累旁人。”
说罢,她额角已贴紧沁着凉意的地砖,鬓边海棠步摇垂落在地上。
俞瑶倚着软榻,丹蔻轻叩手炉冷笑:“倒是个巧舌如簧的。听闻二爷特意请了女先生,教你识文断字?”
妙蕊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回夫人的话,原是二爷嫌婢妾愚钝,他说的文墨之事,婢妾总答不上来。平日里让取个书卷,也常错拿了经史子集。二爷实在看不下去,才寻来一位识字的女子,专门教导婢妾。”
“可曾细查过那女先生的底细?若有分毫差池,岂不连累林府众人?”俞瑶指尖摩挲着鎏金手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妙蕊伏在地上,越发恭敬道:“婢妾曾听二爷说过,那先生早年嫁与举人老爷,却膝下无出,好不容易将两个庶子抚育成人。待老爷过世,竟被庶子扫地出门。她父亲本是饱学秀才,因屡试不第,便将毕生学问倾囊传授给家中两位千金。她原要去姑苏投奔胞姐,正巧被二爷遇见,这才请进府来。她出身书香,品行端方,绝无半点不妥之处。”
俞瑶满意点点头:“看在你今日倒乖觉份上,便不让你立规矩了。”
她瞥向廊下铜漏,见烛火映得滴漏金线微微发亮,又道,“你且伺候我用饭吧。往后每日卯正时分,我便在恒芜院候着——”
话音顿住,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若敢迟了半刻,程妈妈教你的规矩,可就不是掌嘴这般轻巧了。”
妙蕊如蒙大赦,忙不迭叩了三个响头,发髻上步摇随着动作簌簌作响:“谢夫人恩典!婢妾定当按时晨昏定省,不敢有误。”
说罢便起身来到八仙桌前,先取了素帕细细擦拭黄花梨木桌面,又将青玉箸、缠枝莲纹瓷碗按位次摆好,方转身去暖阁端那盅文火慢煨的燕窝粥,鬓角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黏在泛着红痕的脸颊上。
伺候俞瑶用罢早饭,妙蕊踩着满地霜花,莲步匆匆往梨云院而去。寒风卷着枯叶掠过回廊,将她鬓边步摇吹得东倒西歪。
刚转过月洞门,贴身丫鬟盼儿便迎上来,望见她颊上未褪的红痕,眼眶霎时红了:“姨娘,可是夫人又动手打你了?”
妙蕊掏出水红缂丝帕子,轻轻拭去额角薄汗,道:“休要胡说。这巴掌是我自个儿落的,在乡下呆惯了,入了林府一不留神便忘了规矩。”
她望着院中虬枝上凝结的冰棱,轻叹道,“快些回去用饭,待会儿还得去听雨轩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