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垂花门檐下悬着十二盏明黄纱灯,灯壁苏绣在日头下泛着柔和光晕,恍若流金。
穿石青比甲的婆子正替赵予娴整那鬓边金海棠珠花步摇,那步摇垂落的珍珠串随动作轻颤,如碎玉落盘,恰好扫过她茜红色褙子上的牡丹暗纹——因刚诞下麟儿,她身段更添几分丰腴韵致。
吃罢午膳,贤王妃抱着襁褓中孩儿,眉梢眼角皆染笑意,指尖轻拂过婴儿粉琢玉砌的小脸,眸光柔得能化了春水。
忽而目光凝在孩子脖颈间那枚金项圈上:项圈周遭缀着金葫芦、金钥匙、金花生、金算盘、金如意、金麒麟诸般吉物,中央悬着硕大金锁,錾刻“岁岁平安”四字;项圈左右各缀八颗鸽血红宝石,在日光下流转华彩,直耀得人眼生晕。
“娴儿,”贤王妃指尖轻叩那金算盘,听着细珠轻撞的脆响,“这项圈做得这般精巧别致,是何人所赠?”
赵予娴垂眸抚过孩儿袖口,声音含着温软笑意:“原是三妹妹的心意。亦欢还在腹中时,她便亲手画了图样,着瑶光阁按图打制。上面物件都按比例缩小,单说这金算盘,上面算珠粒粒分明,匠人耗了七日功夫才雕琢成型。三妹妹素来没什么进项,为打这项圈,估摸着将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悉数用完了。”
贤王妃闻言将那金麒麟佩件托在掌心细看,忽而低笑出声:"这孩子竟有这般巧思,待她出嫁时,我把库房里那套倭国进贡的珊瑚头面给她做添妆。”
赵予娴眼波流转间带了三分娇嗔:"母妃也忒偏心些!"说着用指尖轻点贤王妃手背,"那套珊瑚头面我念了多少回,您总说是皇上御赐的贡品,需得供在库房镇宅,如今倒好——"
她瞥向襁褓里的金项圈,唇角扬起俏皮的弧度,"三妹妹不过送了个项圈,您就把库房里压箱底的头面都送了她,难不成在母妃心里,我这亲女儿倒比不过三妹妹的巧心思?"
贤王妃闻言指尖顺势刮过她小巧的鼻尖:"你这妮子倒会翻旧账。"
说罢执起她腕间赤金镶玉镯晃了晃,镯身上"长命百岁"的錾刻纹路映着光,"那些珠翠首饰横竖都是王府的物件,搁在库里蒙尘,哪及戴在人身上风光?"
她替婴儿拢了拢锦被,金项圈上的红宝石在缎面投下细碎光斑,她指了指襁褓中流光溢彩的金项圈,“亦欢还未出世便费心思画样,又耗尽体己请瑶光阁匠人精工细作,单那金算盘上的算珠,粒粒都要拿放大镜对着打磨。她待你与欢儿这份情意,岂是寻常物件能比的?”
赵予娴撇着嘴假意嗔怪:“母妃总替三妹妹说话。那回我想讨支东珠钗子,您还说‘皇家御赐之物需得珍藏’,如今倒好,连库房里压箱底的首饰都赏了她。”
“傻丫头!”贤王妃捏了捏她脸颊,眼角笑纹里漾着暖意,“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把体己钱全花在你母子身上,她待你如此好,我这做母妃的岂能不表示表示?再说那些金珠玉翠搁在库里是死物,戴在身上、衬着陈家三小姐的心意,才叫真正的光彩照人呢。”
赵予娴平日里赠维君的好首饰不知多少,哪里真会计较这些物件,不过是与自己母妃打趣罢了。她方要启唇,忽闻东厢房暖阁传来掀翻茶盏般的争执声。她指尖攥紧绢子,鸦青色睫毛骤然凝霜——今日是她孩儿满月宴,竟有人敢在陈府撒野?
莲步生风掀开门帘时,但见俞瑶与祝夫人满面怒容指着维君,而那少女双手叉腰立在当地,蜜合色比甲下的素纱襦裙因动怒微微发颤。
"嫂嫂来得正好!"维君见她进来,双手倏然垂落,却仍梗着脖颈,"这两位夫人方才在屋内嚼舌根,编排我和两位姐姐不知廉耻、私相授受、‘勾引男子’!"
话音未落,祝夫人已尖着嗓子辩驳:"三小姐莫要血口喷人!我等不过是说。。。。。。"
"说什么?"赵予娴抬手止住她话头,茜红色褙子上的牡丹暗纹随动作曳出冷光,"今日满府宾客皆是为欢儿满月而来,谁敢在这垂花门里污我陈府姑娘的清誉?"
她眸光似冰棱斜掠二人,寒气浸得廊下青竹簌簌作响。俞瑶凭恃父亲官居显位,莲步轻移上前半分,褙子上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微颤:“妾身正与祝夫人在暖阁烹茶闲话,岂料三小姐骤然闯将进来,戟指怒叱我二人,当真规矩尽失,闺阁教养全无。”
陈维君烟绿色裙裾扫过青砖,冷冷说道:“你于背后编排我陈家女儿名节,反倒苛责旁人无礼?这般只许州官放火的做派,又是从哪部礼法里学来的?还是你家长辈一直如此教育子嗣后辈的?”
俞瑶面色骤变,绞着帕子的指尖泛起青白:“陈姑娘莫要血口喷人!不过是有人那日见你与外男。。。”
“且说与哪个外男?是在曲水流觞的诗会上并肩挥毫,还是在琼浆玉液的宴席间执盏交杯?”她凤眼微眯,眼眸中似要迸出火星,“倒要请教林少夫人,哪家闺阁千金的清誉,能容得你捕风捉影便信口雌黄?”
陈维君忽而仰起修长的脖颈,步步紧逼道:“今日若能摆出真凭实据,我即刻解下钗环,自去祠堂领三十戒尺;若拿不出半分实证——”她忽地凑近,兰芷香气裹挟着冷意扑面而来,“可莫怪我教你明白,这祸从口出四个字,究竟要用多少胭脂水粉才能洗得干净!”
俞瑶被噎得面红耳赤,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
陈维君广袖轻扬,旋身转向立在一旁的祝夫人:“祝府世代簪缨,祝夫人素来持重,陈家从未有分毫失礼之处。不知我陈府闺阁弱女,究竟何处冲撞了贵府,竟引得夫人在背后议论诋毁陈家女儿?”声音虽柔,却似淬了冰刃,字字掷地有声。
祝夫人指尖将蹙金绣帕绞出层层褶皱,垂眸说道:“三姑娘莫要错会了心意。我家犬子对陈家大小姐一见倾心,两府素无往来,我正欲请人从中说合,哪敢存半分轻慢?”
陈维君忽而冷笑,湘妃色披帛如流云般翻卷而起:“祝夫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方才何人碎嘴,说我家大姐姐携双儿育女,年长令郎三岁有余,那对稚子早通人事,恐难与祝家亲近,不过是替他人养孩子罢了?”
祝夫人闻言面皮青红交替,扶着案几,硬撑着直起腰背:“敢问三小姐,我哪句说得不实?陈家大小姐确实长我儿三岁,又带着两个孩儿,且那对孩子已通晓事理,纵然入了祝府,只怕也难生亲近。”
赵予娴垂眸抚过腕上翡翠玉镯,眼波斜睨祝夫人时陡然锐利:“我家大姐姐在陈府安享清福,何曾说过要嫁入祝府?我陈家岂会缺衣少食到需外人代养孩儿?祝夫人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祝少卿纵是青年才俊,我家大姐姐却未必看得上眼,您也犯不着早早嫌弃泽哥儿与初姐儿。”
祝夫人与儿子相依为命十几载,生性最是护犊子,素日里听惯了旁人称颂儿子,此刻被郡主赵予娴这般抢白,眉间已然凝了霜雪:“郡主疼惜陈家姑奶奶原是情理之中,可总不能凭着金枝玉叶的身份就堵了旁人的嘴。我儿年方弱冠便中了二甲进士,如今在鸿胪寺任少卿之职,哪点配不上陈家大小姐?倒是陈家大小姐……”
她忽将话头噎在喉间,眼尾余光瞥见陈维君按在腰间玉佩上的手指节泛白,便把“带着拖油瓶”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从齿缝里挤出声冷笑:“郡主不妨去打听打听,京城里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不想与祝府结亲,我儿这般凤雏龙驹,何须娶个二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