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中旬,转瞬便是秋分。陈家众人归府已有三日,肖玉凤早将产房拾掇停当,单待赵予娴临盆生产。
却说李青安在庄上盘桓数日,与陈维芳商议妥帖,愿担起睿泽、云初的启蒙之责。往后每逢休沐,他便至府中授课开讲,且允瑾仪姑娘同席听学。
陈奎年专门僻出一间屋子,做为教学之用,陈府书香墨韵自此又添几分。
陈府阖家还府次日,林允泽便遣人往礼部尚书刘震杰府中递了帖子。
这刘震杰原是陈奎年上司,后升为太仆寺卿,因王顺犯了事,他便补了礼部的缺。
更兼刘宏曾与林允泽共历沙场,生死之交的情分在,由他从中斡旋,刘震杰夫妇自然不好推辞。当下王氏便应了帖子,择日便要往陈府行提亲之仪。
林府恒芜院中,允泽与景泽对坐于梨花木榻。景泽执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忽而长叹道:"三弟当真铁了心要入赘陈府?陈家现有三位公子承祧,岂会容你行上门之礼?"
允泽垂眸凝睇案头那方青瓷笔洗,指腹轻摩杯沿,声线低缓道:"二哥与俞瑶膝下已有麟儿承祧,林氏香火终得继嗣。当年遵奉椿萱之命迎娶王氏女,本欲为宗族计与她相敬度日,谁料世事无常,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语至此处声音微滞,抬眼望向窗外那株罗汉松,苍虬枝干间筛落碎金般的日光。
他忽而展眉轻笑,眼底漫开融融暖意:"原以为此生与陈府三小姐有缘无份,她那般灵秀温婉,原该配得琼林玉树般的佳婿。岂料天意弄人,她议亲之路屡生波澜,偏又与我兜转重逢。这世间纵有百花争艳,却再无女子似她这般剔透心肠,只可惜世间负心薄幸之人如过江之鲫。。。。。。"
语至此处声音微沉,忽而抬眸凝光:"然我可承诺,护她岁岁安稳,必不教风霜侵她玉骨半分。昔日王氏之事令她柔肠百结,我愿以余年为聘,将这数载亏欠细细补还。"
言罢,袖底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那是维君所赠双鱼佩,暖玉尚留着掌心余温,双鱼交颈的纹样在暮色里泛着温润光泽,恰似喉间未吐的千般情愫,只在指腹辗转间洇开一脉难言的温软。
景泽垂眸轻问:"你可是忧虑俞瑶容不得陈三小姐,恐她入府后受那磋磨?"
允泽淡笑反问:"二哥也知俞瑶性情乖戾,素日行事多有跋扈之处?"
景泽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无奈:"她在外声名原就欠佳,我亦不讳言,当年娶她原是为宗族计,欲借重她娘家势力。凡事皆顺其心意,终纵得她气焰日盛,行事乖张。”
“然自父母流放岭南后,她倒似忽然悟透世情,竟渐知书识礼起来,不再与我争执逞强。想来经此变故,她亦明了世事无常,终究能倚仗者唯有枕边人,故而收敛许多。你也不必过虑,陈三小姐即便入府,各居别院,岂会轻易起纷争?"
允泽摇头驳道:"当年林府出事,俞瑶岂会不忧心娘家与她断绝往来?她恐失了倚仗才故作温顺罢了。如今时势不同——俞刚在三皇子、四皇子宫变之际立下大功,已擢升湖广总督之职;我林家因站队明晰,舍命护持先皇和圣上,又念及大哥曾为帝师伴读,圣眷未绝,咱们兄弟才得以保全。否则以父亲获罪之重,我兄弟二人焉能苟活至今?"
他指尖叩击着案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俞瑶向来得势便张狂,以权压人,昔日蛰伏不过是迫不得已。如今身为林府主母,不过暂敛锋芒罢了,岂会真成了贤良淑德之人?我断不能让维君入府,再遭她折辱。"
景泽忽而轻吁一声,袖中折扇轻敲掌心:"你既已拿定主意,为兄自不便强求,只是你须得经得住世人和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就好。"
允泽闻言低笑,指节叩了叩案上茶盏:"二哥素日常诵佛经,怎的反为俗议所困?"
景泽垂眸抚过扇骨云纹,良久方叹:"终究是红尘中人,岂能真如经文所言——"
话音微顿,景泽抬眼望博山炉中沉水香燃起的袅袅青烟,烟缕如丝绕梁:"世人皆道知行合一四字浅白,殊不知勘破执念、不困于形,比登天还难。正应了那句修行原在红尘里,禅心不向碧山求。"
允泽推过青瓷茶海,壶嘴倾出的碧汤在白瓷盏中旋作春山倒影:"二哥既知修行在红尘,怎学方外之人对着烟霞喟叹?去年秋日你于灵湘寺拾得的菩提叶,原说要学东坡人生如逆旅的旷达,怎反先被执念缚住?我行事但求本心无愧,何必在意旁人言语?"说罢抬手为景泽斟茶,茶汤清冽如泉。
景泽苦笑:"倒是为兄着相了。三弟颇具慧根,悟性超凡,若潜心钻研佛理,他日或可成一代禅宗。"
允泽起身笑道:"二哥这是劝我出家么?恕小弟愚钝,心爱美人尚未亲近,怎舍得剃度为僧?我现在要去请教王夫人指点下聘之物,先行告辞了。"言罢拂袖离去,衣袂带起案上茶烟,袅袅散入檐下春光。
中秋前一日,允泽与维君并辔行至灵湘寺山脚下。疏影横斜的梅林早已褪尽残红,唯有几株野桃隐于叶间,点点绯色若隐若现。
允泽轻勒缰绳,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马鞍上的雕花,目光幽幽掠过那片葬地。他翻身下马时,顺势执起维君的玉手,一同来到王瑜坟前。
坟前的纸钱堆成薄薄一摞,他点燃火折子的动作带着几分敷衍,橙红的火舌卷着钱纸,灰烬如蝶翼般飘向那荒草丛生的坟茔。他蹲下身时,靴底不慎碾碎了坟头新冒的蒲公英,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悲戚:“王瑜,这是你下葬后我首次来看你。此次前来,是想告知你,我与维君即将成亲了。”
风卷着纸灰扑向他的面门,他却连眼也未眨,只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绢擦了擦手,随后将素绢一并扔入火中,“当年你设计于我,让我不得不依父母之命娶了你,但终究还是负了你。”
梅林深处传来山雀清啼,允泽郑重说道:“你且安心去吧,愿你早日投胎得遇良人。”
说罢,他将未燃尽的纸钱往坟前一推,起身时甚至未再回头,只牵着维君的手往寺门而去。马蹄踏碎满地落英,恰似那段无爱的婚姻,终成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