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安静的病房里,张添一的话语把我完全冻结。
他的表情变得很陌生,似乎也在抗拒回忆这段往事。
或许是出于多年来的了解,我能感到,他选择此时讲述这些,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格外凄凉的真相。
就这样停滞了异常漫长的两三秒,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身边立刻有人用力按住了我的肩膀,大声叫我保持呼吸。我眼冒金星,完全无法分辨是谁,只感到胸膛里一下剧烈跳动起来,手脚瞬间陷入了痛苦的麻木。
因为我马上醒悟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意识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在过去,屏屏的病症一直时好时坏,直到某日清晨,我们几乎探不到她的呼吸。
惊慌里,屏屏许久才睁开眼睛,嘴唇是绀紫的。她环顾家里每个人的脸庞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送我去医院吧。”
那时候我以为她在求救。
可如果张添一的判断是对的,就意味着作为岗亭在冥冥中提前标记的猎物,屏屏在家中其实一直得到了来自于规则的强制保护。
这股力量一定程度上隔绝了病魔的丧钟,吊住了她的最后一口气。
而离开“岗亭”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无数次亲身体会过了。
“……所以,不是还有什么未知的怪谈在之后降临,以至于害了屏屏。”
我说,真相如此残酷,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可笑和讽刺,“是我们亲手送她离开这个世界的。”
岗亭没有来得及猎食她,那些疯子也没有来得及染指她。
真可笑啊,原来真正可怖的瞬间,是我们惶恐抱着她离开家门。
那一刻,隔着遥远的时光,岗亭向童年时代的我们投去的力量是何等微弱,以至于瞬间崩断消失了。
此后所有她在医院病房里挣扎和沉睡的时刻,我们没有一次把她带回家里,徒劳地向上天祈求,却不知道这才是她最后的催命符。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岗亭向我索要那份早被预支的代价,因我成形,我却以为这是旅途的开始。
我忽然想到了三易,想起他对我的那种纯粹的憎恨。这一刻竟然感同身受。
某个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冷冷问我:三易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和我的哥哥张添一长得一模一样,曾经也对我表达过善意和维护,却又陡然转变态度,仇恨到必须要我死的人……是谁?
我浑身大汗,巨大的疑问让我几乎完全崩溃了。
还有,“为什么只有我和屏屏被岗亭选中了?哥,这个故事的最后……为什么没有你?”
张添一抬头看我,似乎是欣慰。
我心跳一停,立刻感到了强烈的不详。
我太熟悉那种表情了,那是一个人长久守着不能言说的秘密,终于可以托付给其他人时候的放松。
他要对我说什么?
在他的判断里,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在我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才认为做好了铺垫,可以让我去承受的?
有什么……比刚才的那个故事更可怕?
“——叁易是我被妈妈带回家之前的名字。是那个一定要抢走我的抚养权,但离婚以后就变成酒鬼,对我不管不顾的人渣给我取的。”
我愣住,脑子嗡了下,竟然一下走过去,用力扯住了他的衣领。
是怀疑吗,还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恐惧,我不知道。但张添一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力按在我的脖子后,耐心地和我对视。我完全挣脱不了他的视线,但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无比苍白。
“……那天妈妈说,她没有一天忘记我,终于赢了,以后我就只是她的孩子。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回家,去见另一个爸爸。她问我要改什么名字,我想了很久,不知道继父和你们会不会接受我。
所以我给自己选了一个名字,叫添一。
我承认,这个名字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刻意的讨好。我希望继父知道,我没有攻击性,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求能够成为家里的一员。
可爸爸是个好人,他一听我的名字眼睛全红了,抱着我开始哭。我就对他说,以后我会保护然然和屏屏,如果背叛,就让我回到那个人渣那里,承受那些我逃避掉的责任和惩罚。”
张添一轻声说着,我僵在原地,看见他似乎是陷入某种温存的回忆笑起来,低头比了一下:
“那时候你和屏屏还不会记事呢,爸爸让我抱抱你们,我一伸手,发现怎么那么轻,居然吓哭了,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妈妈从阳台跑过来,浇花浇到一半水都洒了,一看就笑,把我们和爸爸一起搂住。”
我看他,他也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