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邹本利的提议像勉强对造反派让步,又像违心恩赐,会上仍是一片沉默。
二十、笔舞龙蛇走千家
三百多年前,汉口仅有现今汉正街、黄陂街、花楼街一长溜地段,像只泊在长江、汉水、后湖万顷波涛上的大驳船;夏秋涨水,四面巨浸,严重阻碍这块狭窄新兴商埠的发展。
公元一千六百四十四年,明崇祯十七年,汉阳通判袁昌,上起桥口,下至马王庙附近堤口,修道半月形十里长堤作为屏障,护定大汉口这块发祥地;又利用取土筑堤形成的壕沟引汉水入长江。从此水患大减,汉口变得稳定繁荣。人们称堤为&ldo;袁公堤&rdo;,俗呼&ldo;长堤&rdo;;又因两丈宽的壕沟萦回如带,给个雅致名儿:&ldo;玉带河&rdo;。
玉带河水满时,可通小船。&ldo;性情中人&rdo;常常呼朋邀友,带上酒菜乘坐舴艋舟,丝竹轻歌,攀柳折花,传杯换盏,极尽。河两岸茶楼酒肆更是通宵达旦地吹拉弹唱,欢笑喧天。每隔一里许,河上有桥直通后湖。著名桥梁有四十九座之多,其中,以玉带门附近的玉带桥最为玲珑剔透,华美无比。时人誉之与南京秦淮河一样风景。
仅仅八十年,后湖和玉带河淤塞成人烟稠密的居民区。长堤和河上四十九座桥梁也荡然无存。唯留下古老地名及几分田园风光,令人依稀想其仿佛。
齐若男的家就在依傍京汉铁路的玉带门附近。三间青砖黑瓦平房坐北朝南,门前有菜园、农舍、丛林和水塘。屋后,左右编起竹篱笆,北面借铁路路基,便隔出一方小庭院。院落里种有葡萄、柑桔、石榴和一小块菜蔬。屋檐下有个偌大鸽笼,蓄养着各种名贵鸽儿。显然,这是户有情趣也会过日子的人家。但是,搅乱了他们宁静生活。齐老头是3506厂厂长,儿子是3506厂科长,父子俩属百万雄师观点;齐大妈在居委会尽义务,曾是红城公社成员。齐若男是汽车配件厂车工,钢工总老队员。初始,因父亲揭发嫡亲弟弟与三家村黑帮有勾联,害得叔叔自杀身亡,她愤而造反。以此,常遭父亲、哥哥、母亲嘲笑、奚落和责骂,自男朋友死于6?12血洗汽配,这个温驯的姑娘发誓更要&ldo;一反到底&rdo;。
齐若男二十六岁,清瘦而颀长,瓜子脸,蓄两根丫丫短辫儿,一蓬刘海。她的眼皮虽是单眼皮,但眼睛梢高挑起,如对斜竖尾巴、相向倒立的蝌蚪,亮晶晶,俗称&ldo;丹凤眼&rdo;,惹人注目;她的眉毛虽不够妩媚,但又直又黑又细,格外清丽;她的嘴唇虽不甚鲜红,但牙齿又白又小又整齐。况且,笑起来有对长长酒窝,如春水泛动涟漪,很甜蜜,十分秀气。
齐若男造反别具一格。运动中,从未独立写过一份大字报,从未在辩论会上发过一次言。她的&ldo;造反宣言&rdo;是在男朋友写的&ldo;厂党委在运动中干了些什么?&rdo;上签个名而已。此后,连在大字报上签名也极少。她只是参加,只是跟随战友一道贴大字报。但,既不拿大字报,也不提浆糊桶。有时,挽砣毛线边织毛衣边笑着望着。像是瞧热闹的旁观者。她不是提不起笔,小蓉一直认为她可以当作家呢。她觉得自已深受徐志摩、戴望舒、汪静之文风影响,担心写不来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的革命檄文。于是,干脆不写。批林批孔,她贡献一笼信鸽,及时把军区谈判情况带出来。她守在家里,瞧见鸽儿飞回,赶紧解取纸条交给等在铁路上的龙建桥转交立功,刻成《简报》公之于众。老娘不识字,见她跑出跑进摆弄鸽子,很欣慰:&ldo;姑娘家,成天在社会上疯来疯去有什么好?有空在家里莳花养鸽也强点。快三十的人,还不操心找婆家怎么办啊!&rdo;母亲的话叩动姑娘心扉。齐若男何尝不焦急?战友们一次又一次给她介绍男友,包括小蓉、立功介绍的龙建桥,她全不满意。牺牲的男朋友雷治明文武双全,不仅诗歌写得好,常在报刊发表作品,车工技术也极精湛。尤其有男子汉气慨。百万雄师攻打汽配,雷治明守在车间门口,一杆铁矛挡住十多个对手,后来见厂里工程师被戳倒上前营救,结果与工程师一同倒在血泊里了……齐若男以雷治明作标准自是很难有人让她中意。立功介绍龙建桥,论长相、气质还算不错,只是过于粗疏,简直像个&ldo;大孩子&rdo;。他和她即便单独相处,全是有关运动话题,并且将她看作同性别战友,谈到得意时,竟拍起她肩膀,用&ldo;伙计&rdo;相称。这种大大咧咧几乎带点鲁莽的性格,哪能教感情细腻而浪漫的姑娘动心?小蓉问她对龙建桥感觉如何?齐若男微微一笑,咬着嘴唇摇着头。小蓉失望地两手一摊:&ldo;看来,你只有当老姑娘了!&rdo;她将同学一搡,反唇相讥:&ldo;你比我大一岁,到现在还不是老姑娘?!&rdo;小蓉冷笑着哼一声:&ldo;我不早同刘立功确定关系吗?是我约定革命成功再结婚。哪像你至今仍然形只影单!&rdo;这理直气壮的回答让齐若男怅怅地:&ldo;不谈这些烦人事儿了,去唐老头那里开开心!&rdo;说罢,告辞而去。
唐老头本名唐衡山,六十开外,又矮又瘦,短茬头发鹰勾鼻,两眼炯炯有神,左边鼻翼至嘴角有道弯曲伤痕,如同半撇八字胡,笑起来意味深长。他是工艺美术公司设计师,博古通今,能诗会画,擅于长篇政论体大字报;退休后,沙市有单位以每日百元高薪请他去搞美术设计,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简直算天文数字。他不去。倒是甘守清贫,留在武汉造反。唐衡山在单位连间宿舍也没分到,于居仁门工艺美术门市部附近一条巷道,靠着人家山墙搭起半边厦,同着婆婆、两个儿子蜗居其间。唐婆婆与丈夫形成强烈对比,身个一米七五以上,白白净净,两道眉毛黑而精神,年轻时显然是位美人,也从集体工厂退休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长得帅气,都在读书。虽然一家四口凭着不足百元退休金生活,日子并不宽裕,唐家待客却十分热情。不管你是新来的,还是天天去的朋友,进门唐婆婆沏上一杯香茶,唐衡山则奉上一支烟。他烟瘾特大,每吃一支,必撒一铺;遇到吃饭时,不管多少人,加菜留客吃饭。齐若男家离唐家近在咫尺,有事无事,一天要去两三次。唐婆婆自然常留她吃饭。姑娘礼数周全,有时割两斤肉,有时拎条鱼,有次甚至偷偷将父亲淘汰的鸽儿拿了送给唐家。因为唐家是搭的违章建筑,电是牵的别家线路,自来水则需到巷道公共水管提来用。齐若男只要看见缸里浅了,不吭声提桶帮忙接水。唐婆婆瞧她观势,特别喜欢,一天遗憾地叹惜:&ldo;要不是我儿子太小,真想把你弄来当媳妇!&rdo;齐若男难为情地笑了:&ldo;我哪有福气找到你们这样好公婆!&rdo;显然,即使真嫁到唐家,姑娘看中的是两老,而不是儿子。唐婆婆叹口气,愤慨地:&ldo;唉,走资派把你这样可人儿都耽搁了!&rdo;唐衡山一笑:&ldo;我就不相信小齐这样人材找不到好女婿。革命胜利,我亲自为她找对象。只当多养个姑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