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秒之后他就看见那个年轻人抱着满怀的东西经过了起居室门口的那条走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对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鼻尖冻得稍微有点发红。他路过门口的时候并不吝啬于施舍给埃弗拉德一个眼神——那是一双玻璃珠一样透彻的蓝色眼睛——他的声音甚至是愉快的,他说:“神父!”
“弗格尔先生……”埃弗拉德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流畅得好像是上好发条的机器。
“请叫我伊曼纽尔,拜托了,因为我猜如果我让您叫我‘曼尼’您也多半会拒绝,退而求其次吧。”年轻人利落地说,听声音确实一点没有生气。
埃弗拉德感觉自己麻木的、浑浑噩噩地起身了,就好像身处一种荒诞的梦境中。他走出起居室的时候,能看见伊曼纽尔正麻利地把自己买的食物码进冰箱里。那个冰箱充满蔬菜的时候还勉强算是有生活气息,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面只有埃弗拉德填充的速食,就是勉强可以令人不会死掉、但是也绝对没法让人好好活着的那种。
埃弗拉德很想问这两天你去哪了——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而克普托这个时候欢快地扑到他脚下开始啪啪啪地摇尾巴,令他不得不蹲下去摸那只狗狗,以此假装自己并没有什么话想要问。
而谢天谢地,可能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伊曼纽尔自己主动开口了。
“有一个我的老顾客联系我,想让我帮他们准备他女儿婚礼上的甜点,”伊曼纽尔自发地开始解释,“虽然我的餐厅这个时候已经歇业了,但是我们真的很熟所以没法拒绝他……很抱歉我走之前忘了给您留纸条,我之前一直都是自己住的,实在是没养成这个习惯。”
埃弗拉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这种全然不记仇的态度令他更加尴尬了,他停顿了一两秒,然后没话找话似的从伊曼纽尔说出来的那个句子里挑了个词:“……甜点?”
“对,甜点。有的人说我做甜点比做主菜更好吃一点,而且我最近在写的那本新书也是关于甜点的。”年轻人向着冰箱扬了一下下巴,说实在,他的笑容有点令人眩晕。
也就是在这一刻,埃弗拉德下定了决心。
“等一下,还有——”埃弗拉德在对方继续往冰箱里填那些他搞不懂是什么的原材料的时候说道,于是对方应声转过身来,那令他感觉到一种恐慌一般的窒息。在有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颤抖,他和那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中间依然隔着三年之前梦魇中那条川流不息的运河。
“对不起,”他又轻又快地说道,就好像再慢一点那几个字就会杀死他,“之前的事情,我不是故意对你说那种话的。”
伊曼纽尔依然微笑,那是生机勃勃的——这个微笑另埃弗拉德联想起了石头的圣像和云端的神袛,一切美丽到令人怀疑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
“没关系的,我真的不介意。”年轻人异常宽容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对了,说到甜点……我上次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想在书里介绍的其中几种甜点没有合适的照片,所以正好打算重新做一下、顺便拍个照。如果今天我做的话您想不想尝尝?”
有的时候埃弗拉德真的弄不清楚对方是真的想要工作还是只是徒劳地试图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看着那双眼睛(而且心怀愧疚)的时候,他真的没法拒绝对方。他嗫嚅了两秒,然后说道:“好吧……当然,我愿意尝尝。”
所以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令他感觉到刺痛。
“好的,”伊曼纽尔轻快地说道,“今天晚上我可以做拿破仑酥。”
埃弗拉德在伊曼纽尔看不见的背后交叉食指祈祷,他确实很努力地克制了在对方面前在胸口画十字的冲动。但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强烈地驱使着他这样做,一般来说,就好像——基督徒在巨大的、可怕的欲望之前试图祈求上帝的庇护的时候,往往会这样。
上帝啊,他想,我会后悔的。
2012年12月24日,07:37。
埃弗拉德·洛伦兹在摇摇晃晃的小艇船舱里面醒来,陷在一堆软绵绵的摊子里面。
他的脑内就是一团浆糊,但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装过了(比前一天晚上的好看一点,但是实际上也没好看到哪去),他爬上甲板的时候双腿打颤,前一天晚上的某些记忆碎片还像是恼人的苍蝇一样围着他飞来飞去。
这个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天色是朦胧的鱼肚白,初生的太阳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艘配置着马达的单桅杆帆船行驶在运河之上——
带着一丝腥味的水汽灌进他的鼻腔,可以把那称之为自由。
而伊曼纽尔·弗格尔掌着舵,他从甲班上转身,向埃弗拉德露出一个笑容。
“嗨,”他笑眯眯地说道,“陌生人。”
多米尼克住的医院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并不算远,他的病房门口坐着一个挂着胸牌的、面色忧虑的安全局内勤。但是拉米雷斯觉得不止如此,说不定医院里的某个地方还有个全副武装的便衣特工在注视着他们。
而多米尼克陷在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床单里面,他的脸色并不比床单的颜色好看多少,被子上面搭着骨瘦如柴的手,手背上有很多输液留下的针眼。
加兰进门的时候谨慎地留在了距离门口不到一步的范围之内,让拉米雷斯自己走过去。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适宜的决定,但这个年轻人显然并不太配合心理医生——比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稍好一点,可是显然这种稍好还不足以拯救他——如果还有谁能跟他谈谈,也就是差不多算是共患难过的拉米雷斯了。
虽然对于那件事的回忆,拉米雷斯本身也不会比多米尼克更好,但是加兰知道这位红衣主教有多坚强。
而现在多米尼克慢慢地看向拉米雷斯,这个年轻人的眼里遍布着可怕的血丝,显然很久以来都没有再睡过好觉。他的嘴唇颤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是哑的,他说:“……拉米雷斯枢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