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翻了个身,听着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来,但是步伐的节奏跟刚才好像有点稍微不一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门口响起了几声迟疑的敲门声,加兰微微地撑起甚至,看着门被拉开了。
门被拉开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从门缝里涌入的那一线光辉,和室内相比,明亮得好像是幻梦。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加兰勉强能动的那只手按在了床头柜上的那把手枪上面。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挪开了。
她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轻轻地说道:“……希利亚德。”
拉米雷斯看着莫德·加兰。
这几天他被按着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从梵蒂冈秘密地来了一个调查团,负责的那几位神父白天跟他进行了漫长的谈话。他有无数积压的文件要处理、许多场对话要进行,而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他这几天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屋里十分十分昏暗,只能通过窗外那点微光看清楚她颧骨下面深重的阴影,她看上去瘦了很多,看上去万分憔悴。拉米雷斯想要叹气,但是最后不知道怎么还是忍住了,他低声说:“抱歉,之前没来看你。因为加护病房……”
“希利亚德,”加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依然听上去非常、非常的虚弱,那种声音令他联想到血,“咱们谈谈吧。”
拉米雷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面对对方的时候不是头一回落到这样的境地了。所以他最后只是不声不响地在病床前面那张访客椅上坐下,加兰放在床单上的手上缠着绷带,苍白的皮肤上面有许多发青的针孔。
“你还好吗?”加兰的第一句是这么开口的。
拉米雷斯闭了闭眼睛——他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希望的,那些日日夜夜守在外面的新闻人想看见的形象,那些进入教堂为悲剧祈祷的人想看见的形象,那些在圣若瑟教堂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废墟前面放下花束的人想要看见的形象。可惜他的耳中依然无时无刻不有血液在轰鸣,那些红色的河流依然藏在眼睑之下,藏在梦境黑天鹅绒一般的表层之下,他闭上眼睛的时刻依然看见那些牢笼、流淌的鲜血,尖叫声无时无刻不在响起来。
“……不好。”拉米雷斯低声回答,他想要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不颤抖也不痛苦,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在黑暗中他实际上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他伤口尚未痊愈的手虚虚搭在膝盖上,但是加兰的手指伸过来,力竭的、颤巍巍的,先是一点指尖落在他的手腕上面。
“还有就是,”加兰的声音更轻了,不知道怎么他从对方的语调里听出一丝犹豫,这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很罕见的东西,“那天霍夫曼问你的那个问题——”
然后是手指,那些手指曾经都被折断了,他曾经握过那只流血的手。现在手上缠着绷带,但是带着暖意轻轻地压上来。
“如果加布里埃尔没有打断的话……”
手掌,带着握枪或者刀留下的茧子,掌心的皮肤没有多么柔嫩,但是她的手还是小的,手指纤细,指尖永远发凉。这触感落在他的皮肤上,是那么的轻柔又那么的沉重,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刺伤了。
——拉米雷斯转动手腕,反手握住了加兰的手掌。
加兰忽然停住了,有那么几秒钟,她就只是盯着对方,好像指望从对方脸上读出什么宇宙终极问题的答案之类。然后她再一次开口了,语气里有种奇怪的息事宁人的语调——拉米雷斯听过她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就是在加兰去他家过夜的那个晚上,加兰在提出要求但是他没有马上回答的那个短暂的停顿里面。
“当然啦,”加兰说道,声音又轻又快,“我就只是想知道……”
她说“我想知道”的时候不知为何可以透出一种“我想结束这一切”的意思,她的眼神也像是那天晚上,在小礼拜堂的圣母像和那颗白冷之星的照耀下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表情。那个表情会让拉米雷斯感觉到一种同窒息一般的天然的疼痛,在这样的时刻他会顿一顿、深呼吸,但是这无用的行为实际上不能拯救任何东西。
然后他干涩地打断了对方。
“我爱你。”他说。
耶利哥城墙倒塌了,上主已将这城交给你了。
说出这话其实并没有他想得那样疼痛,虽然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后吟唱(“你们若随圣神的引导行事,就决不会去满足本性的私欲。”那个声音不断不断不断歌唱,就好像真有个无情的审判官坐在他的肩膀之上),冷漠的无慈悲的石头雕像俯视着每一个人。可是加兰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她的眼睛是那么锐利的灰色,是浓雾、暴风雪和冷火。
“……我以为他们把吗啡给你停掉了?”片刻之后,加兰不确定地问他。
这世界上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在听了这种告白之后委婉地表示“你是不是磕高了”,拉米雷斯看着对方,很难权衡心中的酸痛和哭笑不得哪种情绪占得比重更大。加兰就只是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肢体语言能透出一种打算马上跳起来跑到美洲隐姓埋名开始新生活的意图。
然后拉米雷斯继续在心里叹气,他开始说:“我想要……”
他想要他得不到的、他不应该拥有的东西,他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加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某种疑问的神色。
于是拉米雷斯就此打住了,他感觉到脸上有热度正腾升起来,让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他突兀地闭了嘴,凑过去亲了亲加兰的嘴唇。
这是个客气的描述方式,因为其实叫做“碰了碰她嘴唇的皮肤”更加妥当,把这个动作称之为吻可能是对吻的一种侮辱,但是这——加兰皮肤的触感和温度——依然可以让他感觉到一种罪恶的、甜蜜的刺痛。加兰猛然抽了一口气,发出的声音比被枪击的时候更像是被子弹打中。
拉米雷斯很快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的手按在床单上面,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对方的头发之间有一种甜蜜的香气,漂白剂、血和其他味道的混合,人身上有不同的味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是分泌出来的油脂和死去的皮肤细胞的味道,那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浪漫,但是……他的皮肤上有热度缓慢的蒸腾,那是一种隐秘的幻梦,是混合着心跳的节奏的癫狂妄想。这令人感觉到长久的痛苦,悖德,和——和——
加兰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低声说:“您最好确实是想好了。”
他当然会想,在救护车开往医院的那段时间他在想,在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那段时间他在想,在对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禁止探视的那段时间他也在想。或者这终究是太晚了,晚了那么、那么、那么久,早在他们在温斯洛的时候,在加兰十八岁那年那个下雨的夜晚——
“我爱她。”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当时坐在手术室对面的长椅上说道,他的手指徒劳地握紧,对抗着不可见也不可战胜的敌人。而今天的更早些时候,他的面前放着从梵蒂冈来的一封信,信理部的同僚在信中隐晦地打探网络上流传的视频里霍夫曼对他的职责,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为何。
因为重点从不在于“欲望”,他本人和他所爱的都应当是属于神的,因为当你爱他人太多,对神的爱就会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