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袖手抱了供词文书站起身来,听徐顺儿已同方叔说好要走,便立在国公府前院儿的青石池子边儿上,只等徐顺儿把车备好,就又要从这府里出去了。
此时国公府里整个儿都静悄悄的,径行的下人低头匆匆地走,就连南跨院儿里那终日不停的吵吵也都停了,如此好似连刮在我身上的风都格外冷些,直往我脖领里钻,叫我忍不住就抬手想要再将襟领拉得紧些。
然手摸到颈间时,我竟错觉自己颈上好似还有条细绳挂着什么往下坠似的,便禁不住往衣裳里稍稍一寻摸,却发觉——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人大约总习惯于得,而不惯于失。
有些东西曾没有的时候,我大约也觉不出份儿少来,可一旦有过,哪怕这东西只是个玉坠儿,只是条细绳,却也像是同我一身血肉长成了全然规整的一块儿似的,再要少掉,就宛如一刀生生割下块儿血淋淋的肉来抛去,甚还不知被抛去了何方,只一身终有一块儿是少了。
此后少了这块儿,大约永久都要活在这少了一块儿的不惯里。
却不知会不会不惯不惯着,也就惯了。
【贰壹叁】
遇上什么错过什么,有时是命数,同人知与不知从没什么干系。
其实我很想同小皇叔说——若他这么多年是为着沈山山来膈应我,那他还真膈应错了人。
他该去膈应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却唯独不该膈应我,只因往往他外人瞧来的在意,搁在当局者手里却直如个滚烫的山芋,只要不撒手,那便需一直忍着火热的灼痛,而就算是手心儿烫落了皮儿指头烫焦了肉,也还是既舍不得吃了,更舍不得抛下。
他或然是觉着沈山山将这道理明白得早罢,他是羡慕我么?
可他何尝知道,这道理我比沈山山明白得早多了。
我同沈山山,便是这天底下绝顶胆小的俩人,就像是立在庙子里头的大神小佛般,永远站在身侧,明明那么近,却永远都无法一动。
许多事儿便像我那从未到过的江南一样儿,若没有过更暖的希冀,则再不会更寒,且我这八年一路独独走来已经足够地冷,足够地孤,足够地苦,我从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样要走这遭。
而沈山山若是从小揣着他家的祸患来同我处,那大约更是同种心境。
——他从来都聪明,他从来知始终,故从不曾开口。
而我俩好到至今,大约是好在我亦同他。
【贰壹肆】
年初的时候,京兆司协同刑部处着崇文书局的案子,沈山山便有不少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偶有一回我在大理寺碰上他去交案子,打趣他脸色两相闲聊起来,这才知道崇文书局那命案竟是场双杀,而我少年时候最仰慕的兰草生竟还是个由小书生代笔的空篓子,那双杀当中的第一杀也正是这小书生。
此案任谁听了都要唏嘘,我这么抢先打沈山山那儿探来,直觉特新鲜,回了台里还乐颠颠儿地正跟几个后生嗑着这事儿,却未料底下人此时竟突然递来道折子。
折子上没署名儿,说是清早被扔在宫道儿上,经人捡了送来。刘侍御当先打开念了出来,当中竟是揭露沈山山他表哥在营中擅改军功、提携亲信的罪过,罗列极其详尽,却不知究竟有没有依凭。
台里众人一闻此折,皆知这是来了事情,笑闹便尽都顿下,而此事儿牵扯到沈山山家里,又更叫我有些心惊,作想下便让梁大夫放我去查。可梁大夫听了,却也不知想着什么,竟拿过去说他亲自处。
由是我几乎接连几日都跟在梁大夫身后打转,就想提防他将骁骑营这事儿给折腾大了。这自然害我遭了梁大夫好几通痛骂,最终也被他赶去了大理寺替他会审一桩案子,结果待到次日上朝梁大夫出列禀报近日待查之案,我却听他将沈山山表哥的罪状添了个十足十,经他抑扬顿挫地徐徐念出来,还没开查竟已像是板上钉钉似的。
那时我慌慌回眼往后头京兆司几人处一看,只见沈山山青白了一张脸,正遥遥同武将列里的他爹相顾一看。
定安侯爷当年是很晚才有了沈山山这独子的,故在有沈山山之前,他因着同亭山将军的情分,便从来将沈山山他表哥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此时自然是心疼得替这侄子保了个奏,说宫道飞书不足为信,梁大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恰撞在了梁大夫的刀口儿上,叫梁大夫得以捡了个漏子,继续跟皇上参定安侯不顾公私、包庇家小。
如此武将那边儿自有替定安侯爷抱不平的,也更有为亭山府喊冤的,文官这方也得理不饶人,礼部、吏部又不知怎地上了梁大夫的船,一个个嘴皮子翻得比桨快,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直说定、亭二府徇私枉法,一时文武两方吵起来,闹得整个早朝都乌泱泱的。
鼎沸人声里,我抬头见皇上单手支颐稳坐龙椅,正长指轻叩兽头的扶手,挑了眉一言不发地垂视堂下,似是有意不加阻止这骂战般,反倒冷眼旁观着一场各人都说了什么。过会儿,他只向我爹淡淡望了一眼,眼风不经意扫到我正看他,便又同我笑了笑。
我愣神间,已听我爹轻声一咳,这终于将满朝仕宦的矜持都给咳了回来,这才想起要叩首请罪。
此时皇上虽未提要发落百官,却也更没叫我们起来,只不紧不慢道:“此事儿既然搁在了御史台,那便由梁大夫决定查或不查罢。朕信梁大夫,定会给满朝一个好交代。”
【贰壹伍】
那日宫里才下过大雪,下了朝一路出去,我提袍踩雪哈着白气儿追上沈山山叫他甭急,说这事儿我能替他压一压,定能扛住梁大夫,不成也能在皇上跟前儿替他表哥求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