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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第2页)

【贰零玖】

我与沈山山仿若有种无声默契。

那以后,我们再没提起过那道江的事儿。

回京来我算是差点儿送了命,人在家里歇了得有七八日,这当中小皇叔大约是替六爷歉疚,便还来瞧过我三回儿,沈山山却是一次都没来,唯独不过差人带来些物件儿,留句话叫我好生将养就是,缺什么再叫人同他说。

我应着,自然说谢他,可那时也发觉,大概回京后在稍稍相疏之事上不必多言,也算作我二人一种默契,故虽我言语上一味同小皇叔抱怨沈山山不来瞧我实在狼心狗肺,但心里却始终知道我只要是回了京,那便还是我爹的儿子还是皇上的人,身上的祸患一样儿都没少,那沈山山若能如此疏了我,好歹能为他避一些不该有的事儿,也还真是很好的。

由是我身子好了以后,甚还配合着与他相避。

台里人事走动本就由梁大夫交给沈山山去处,他便少在部院儿待着,而我因着二哥治了大理寺,寻常交接的活路也乐意替台里跑腿儿,这样大约能持着一两日与沈山山一见,相见时候一如往常三五句插科打诨、六七句玩笑,偶然一道去吃吃饭喝喝酒,时光倒也好挨。

我在六爷酒楼里遭的事儿,实则因了我在朝中处境,本就不好言说,这事儿又沾染了皇亲国戚或后妃宗族,便更是隐晦了。

小皇叔过去有过一句话,说刑律是管老百姓的,管不了皇亲国戚,这道理由此事儿也可见一斑。

六爷纵人杀我是个不小的罪过,事发后皇上虽立时就将六爷手里的事儿剥了个干净,也将六爷送去了智武峰上拘着,要叫他吃个一年斋饭养养心性,可却到底不能真忍心将六爷怎样,故能如此已算是给我个交代,否则再罚得重些,六爷母族那林太师一家子怕是要不安起来了。

然饶是如此,京中各处见了六爷治下被查,皇上又将六爷送去了庙里,风言风语也还是传起了皇上这是要排除异己、手足相残。

这便是我当初替六爷求情时候所怕的,如此眼见着果真如我所想,不免实在替皇上声名忧心,寻着机会见沈山山不在台里,便还同梁大夫说,查六爷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可那时梁大夫却瞥我一眼儿,指了边儿上另一摞案宗道:“六王爷这都还算好的,如今上头还从吏部、兵部调了国丈爷一家子的案底儿来查呢,要不你也替他求个情面儿?”

说着,他看着我是愈发恨铁不成钢,执了卷税统单子就往我脑门儿上砸,恨恨地骂起来:“你啊你,稹老三!你个不长心的东西!人都要摁死你了,你能不能替我台里争口气儿在?他们连我御史台的人都敢动,当真是目无法纪了,也是当我治下的人都好欺负。凭他们是皇亲国戚又哪般?这事儿只要是皇上让查,那就按着国法来办,你再多说一句儿,明儿就收东西滚回家去!”

如此我那忧心圣躬声名的事儿也就烂在了肚里,加之本也没想过要替忠奋侯府求什么情,再被梁大夫这一骂,是连六爷也都不敢提了,翌日只与沈山山一路跟在梁大夫后头上了朝,果听他捧着笏板儿就参了忠奋侯府一通杂七杂八的事儿,是子孙仗势多占农田、妻妾办宴排场逾制什么都有,我那遇袭之事虽牵着六爷不好再提,他却也带了一句忠奋侯御下不利、纵军行凶,条条罪状都有理据,虽都不是杀头的大事儿,不是忠奋侯他本人的罪过,可一言言说出来也叫忠奋侯一寸寸白了脸皮。

终于当他说完了,忠奋侯在武将一列里将将一膝跪下,大约是正要高叫句冤枉,这时我爹却从文官前头先行踱出一步,慢慢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忠奋侯在朝三十多年,已是高功老臣,其为国镇边、为君分忧之忠骨可鉴,英勇可表,如今治下倘或有了差池,也应不是忠奋侯之本意,定是因其年事已高无力多顾,才会有此疏漏,还望皇上体恤其不易。”

忠奋侯原就是因不顾亲贵身份来动我这男宠才被查的,朝中何人不知?故爹此言一落,明着虽像是为忠奋侯求情,可却暗指了忠奋侯为官多年却老脸不顾、行事荒诞,更是连家里军中都治不好,眼见就是没用的,这无疑是拿忠奋侯自个儿的错处扇了他一耳光,这叫忠奋侯登时怒眉望过来,可嘴唇气得哆哆嗦嗦,却又一时吐不出句囫囵话来。

周遭众人交头接耳后面面相觑,自然又都看向我,大有看戏的架势,而我只在梁大夫背后立着,抬首看了眼皇上,皇上也望过我一眼,只沉静如水地接了爹的话道:“朕知道,太傅心善,是体恤忠奋侯劳苦功高,要为他求情,可宗族有所犯,父兄同其罪,忠奋侯御下不利、教子无方,以致其亲族、治下专权擅行、危乱朝纲,此罪绝不可免。公侯者上尊天命、下应民心,虽享尊荣,这尊荣也源于百姓,故更当为民之所表、民之所依,然忠奋侯族中却因了权势就无顾此法,那侯爵之位,朕便该替先皇收回来了。”

“礼部、吏部,记下罢。”皇上将右臂支在龙椅扶手上,淡淡一目扫视过堂下百官的脸,徐徐道,“朕念忠奋侯多年为国为民劳苦功高,便免其与族中诸人投狱之罪,然国法不可罔顾,如今便褫夺其世袭忠奋侯爵位,子孙涉案且在朝为官者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不足者与族中其余亲眷若有沾染,皆按制处以杖责,望其谨记此番,日后绝不再犯。”

古来削爵如砍头,削爵在声名上的损毁却比砍头更甚,只因人还活着,到底还得承受。忠奋侯被如此判下,大约也知荣华一去不复返,面色早已如一摊死灰,可偏偏皇上念在他劳苦还免了他一家的投狱之罪,他便必须颤颤巍巍地拜伏下去叩谢皇恩,那情状可说是非常悲苦了。

到下朝他被人搀着出殿去时,还阴狠扭头来瞪了我与我爹一眼,那目光同他女儿当年一样,直似把出了鞘的薄刀。

当晚我从台里下了职,依约去尚书房寻皇上吃饭,没成想却恰见着皇后娘娘素衣披发从内里摇摇晃晃被宫女儿扶出,六神无主中,她脚下在雕花门槛儿上一绊,忽就一步趔趄,摔在了殿前。

那一刻,四下当职的太监儿是一个上去扶的都没有,眼见是都已知道皇后失了族中依凭,虽未被废,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大约就不再怕她,只装作都未瞧见。

皇后被身边宫女儿揩泪扶起时,灵光水目望向周遭宫人,那一张脸上几可说是隐痛羞愤,没血色的薄唇紧抿了,下颌也微微颤抖着,一容褪了脂粉、一身除了霓裳,早已没了与我七八年前初见时的那股子娇俏傲然,如今只似一枝折损在黄沙里的落花,不过是借着内里的残存水气儿,尚吊了条命在。

我站在廊角,一直看着她背影合着初冬冷风拐过宫道儿去,这才慢慢往尚书房里踱。一时门口值守的人见了我到,尽都慌慌往里禀报,不一会儿我相熟那小太监儿就迎出来,连连说着皇上久侯了,笑迎我进去一坐下他便给我奉来杯滚热的金丝龙井,也拾掇起让宫人传膳。

皇上坐在御案后,抬头深深瞧我一眼,便笑着一面落目看去案上文折,一面问我:“今儿台里忙么?”

我坐在堂下捧着热茶答他:“忙,忙也是该的。”

这话叫皇上好笑道:“那你先喝茶歇歇,菜摆上了你也先吃,我这儿还有几道折子才完事儿,不必等我了。”

说着话,宫女儿端来热帕替我净手,见我执着茶杯盯着她不动,不免略踟蹰地叫我:“……大人,先将茶水搁下罢。”

我这才醒过神来,愣愣将手里热茶搁了,一时只觉手心儿热烫陡失,片刻就稍稍凉下来。

那时我竟想起了从前的赵家、张家,也想起了冷风里伶仃走过的皇后。

作想间,好在宫女儿的热帕已又覆来我手上,总算拉回我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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