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玖玖】
我想起去年盐案后回京的事儿。
我回京时已是秋快过尽,满打满算有三月未见皇上,心下便甚为惦念,再合了当时那一路心境,自然脚一沾地儿就想立时见见他,是故刚回国公府搁了东西,也未及上报要入宫觐见,就换了补褂匆匆往宫里赶。
那时天儿虽未入冬,可已算是寒冽,又下着秋末最后一场绵雨,就更冷下一层。徐顺儿撑伞送我到乾元门外时,雨丝儿吹絮似的打天地间扬洒着,他将伞换来我手里时一偏,那漏下的雨点儿落在我脸上便好似碎冰一般地扎着,又冷又疼。这隐约叫我又再度想起那汉陵渡口的滂沱江雨,出神间,是连周遭几个吏部的寒暄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几人已走了几步开外,当中一两人却再度掉头来侧目看了看我,又伙同其他几个讥诮起来。
实则这乾元门到玄德门前的一路上因遍插部院儿,便多得是朝中官员走动,故我原就是常被人眼珠子扎着后背说道奸佞的,又恰逢此时皇后新立了,各部间都盛传我去山东府是年老色衰了被皇上嫌弃着打发走的,如此便像是无形从天上落下来一脚,更将我踩进了泥里似的,叫我之后在宫里碰见的说道都更杂碎,四周哂笑之声也都更喧腾。
虽多年来我从不理这些,可每每埋头捏着小金牌儿往禁城里走,心中也确然不能说是平静。料想我数月未归,宫中说是变天也有可能,我自然也顾虑皇上真如他们所说要嫌弃我了,心底并非半点忐忑没有。
可就这样忐忑着,我走到玄德门前,却见玄德门里头那边儿的空地上宫人林立、禁军肃然,他们当中,竟是皇上慢慢挪着步子,沉思着什么似的,正从左边儿走到右边儿,又从右边儿,踱到左边儿。
他旁边儿跟了个侍卫苦苦替他撑着伞,可薄风四下吹着雨乱窜,便还是将他龙袍摆子上濡湿了一大片儿,将明黄的锦缎染作深棕,似是沁透了很久。
我忙过去要给他打礼,可人还没跪下去已被他捞着胳膊带起来,他道:“地上湿的,甭跪。”
如此被他提着胳膊,我抬头和他两相对瞅着的那一刹,竟觉就仿似从前十三四岁初入宫时候,被他强捏着下巴看他俊不俊一样儿,这情景忽叫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大约皇上也想见这少年事情,稍稍莞尔,可看我目色中到底有丝不信,端详我好一会儿才问道:“听城防说你才回京,怎么这就进宫来了?累不累?”
他说话总是低沉的,定然的,稳稳的,他这声音我已好几月都没有听见,此时单单这么一问,倒不消说别的,却已然叫我似青云回岫,倦鸟归山。
而我自然也真是倦的——奔赴数日回京未歇,那时站着都已觉双腿在晃,是真恨不得攀住他双臂直直抱住他,拖在他身上大声嚎啕我累脱了皮儿,最好还能央他背我一阵才好——可当时那境况下,洞开的玄德门后光天化日,门内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更是看着皇上,我虽从来是不在意自己难堪的,却到底不能不替他一国之君顾忌脸面,便还是将他手拂开,稍微也退下一步,终是同他两相不亲的站着,脉脉望向他道:“谢皇上体恤,臣不累的。”
皇上早令了宫人替我将伞撑着,此时隔雨细细打量我许多时候,他神容好似将千言百语沉浮在眉头眸中,可却依旧半晌无言,过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说了一句:“一路千百里,你哪里会不累……”
他此言中深意说到这儿顿下,可我却觉着,他下一句当是想问我又为何要回来。
我赶紧胡乱捻了话打断他:“皇上怎么站这儿?”
皇上背过手,徐徐道:“批折子乏了就出来走走。”说着又补了句:“也才来,没多少时候。”
“走走去御花园儿才好。”我在心里骂着他傻,到底鼻子却有些酸,强笑道:“这儿连个遮雨的地儿都没有,御花园儿景致也好些。”
皇上听罢,目色眷在我身上,只淡笑着随意说一句:“那倒不及此处,算了罢。”
他惯常随口说说话就能哄我开心半日,然这句却并不算他说过的话里最动人的,却唯独在那时候,竟叫我心生欲泪的暖,要不是死撑住,大约就要坐在地上拍砖同他哭起来。
我那时背对着玄德门,全然不需刻意回想便能记起少年蹴鞠的时候,能记起我当年总为了讨好他就满头大汗跟着他满场跑,也想起我生平第一回被他期许,也第一回有过什么盼头……更想起我在那场上曾生平第一次为这人生出的嫉妒——
如今想来,少年时总以为嫉妒是恶毒,是邪火,生出时甚叫人愧厌,可到十年后此日,我倒渴望心底里若是仅有那么单纯的嫉妒该多好。
我也是多少年来才明白,原来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便是将一把刀的柄子递给了这人,叫这人随时随地都能拿着刀子来捅我两下。可这并非最荒谬处。最荒谬是我明明已被扎得疼了、扎得怕了也满身都是窟窿了,放着千百条路能走,却偏偏就是舍不得走,还要捧着一心的血站在这儿,甚至开始没出息地心疼这人在雨中等我太久。
——皇上是个皇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总怕我忘了这事儿,便多少年来都这么叫他。
皇上心里有我——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可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不是个姑娘,注定穷极一世都给不了他,比方我不能嫁给他,比方我不能替他生娃娃,我终究是不能给他俗世的圆满,可这圆满于皇上而言,却是比这圆满于我更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