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柒拾】
名簿上的人虽只是待查,并不一定就有罪,可二哥的名字在里头,最要紧偏还不是他有罪无罪,而只是那待查二字。
赵家前车之鉴方起,算作百年经营始有辉煌,却不过因为一截烟丝儿被我这喽啰撞上,竟就引火烧作了焦黑堃土——当中私通禁商、贪墨祸民全都抖落,一百四五十口人秋后就要满门问斩,偌大家厦瞬时倾覆,这领头抽落第一根儿梁木的人,就是我。
可我怎么就没想起过,这叛国背朝之事,试问我钦国公府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我是高兴得太早了,把赵家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倒没想过我自个儿家里还包藏了天大的祸患。
二哥名字被写进了舞弊的单子,御史台如若落下手段一一细查,就当真查不出我家在做什么好事儿?赵老二落狱之前在朝中不一贯人模狗样、能说会道么,比我二哥能差多远?他在讯室尚且那样囫囵,我二哥若也被晾晒三日憋上一憋击中恻隐,经审岂能就平安无事?
一旦台里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我爹真要反的事儿一败露,报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会怎么看我?
他大约觉着我这多少年都是在骗他。
一时名簿一纸握在我手里像是张催命的符,我直觉全身提血手脚冰凉,眼见梁大夫走过来,几乎是本能将之往案上账本儿下一压。
“贡院儿舞弊的名簿谁拿了?”梁大夫四周转看着悠悠问。
对面儿沈山山从桌案里支起身来,摇头,梁大夫便看向我。
我连忙道:“……我这儿我这儿,才得的。”
“给我瞧瞧。”梁大夫突然向我伸出手来,那刻我几乎神魂出窍,然下瞬他又忽而放下手,想了想:“算了,你径直去礼部找来当年统录对照对照,把上头对得上的人名儿理出来再给我看。”
“好……成。”我大气儿先松下一口,连忙应了他。
梁大夫还好没再理我,又晃去看刘侍御理出的文书了,可沈山山却一直盯着我这儿,远远儿冲我扬了扬头,口型儿问我怎么了,又抬手圈了圈脸,像是说我面色犹如吃糠咽菜。
我心烦冲他一摆手,只埋头拿出别的玩意儿糊弄成正忙的模样,瞥眼见梁大夫真走远了,才又把那名簿扯出来看——
怎么看那最后都是我二哥的名字,根本错不了。四年前他也确确然是入班没多少时候,还在吏部做主事,若这贡院儿的考卷收上去了,还真可能就是经了他的手随同礼部转去批阅,那当中究竟什么地方能把他牵扯进来,什么地方又能把稹家牵扯进来,还就真不好说了。
我脑中掠过的是二哥近一段儿指着我厉斥不肖的模样,一言一语直戳得心腔都发痛,然那模样往心底儿重影起来,却又是我小时候走失在灯会上,二哥满头大汗跑过多少街角才寻见我的光景……那时候我小,抱着二哥只知一味震天地哭,二哥却只皱眉攥着袖子一道道给我揩脸,回家被娘骂时他就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唯独会讲,只是一句他错了。
——亲缘恩义,亲缘恩义……真真只恨人心肉长,到底我嘴上骂得再狠,心里却一样都割不下。
同我爹吵起来,我日日都想着定不要再替他操什么心,查着赵家案子还觉禁暴洗冤、忠君尽职都是寻常事情,然这殃及满门的祸患一旦真摆到了自己跟前儿,真从赵家身上换到了我国公府身上,我却立时心怀了鬼胎,立时遮遮掩掩,立时无法再坦然说出一个查字。
我想我还是得把二哥摘出来。
【佰柒壹】
案中摘人,则为枉法,瞒而不告,乃是欺君。
名簿压在我桌上,我直觉手肘撑在桌面儿都似起了火,心里也像被实铅灌了,又堵又沉,更怕这摘人摘得不好被识破了又是怎样惨状,良心并非不受责难,手中其余事务做起来皆是顾此失彼。
那时礼部的统录老也等不来,我便只好应了梁大夫的指使去大理寺跑腿儿,先把赵家一案的文书都送去让大理寺复核。我自然想着赶紧回台中等礼部统录,那一趟走得是心急如焚,可大理寺那帮子人竟还慢悠悠地耽搁我陪着理顺案宗,到我再从大理寺出来,竟都快到了放工的时候。
大理寺复核刑狱案件,各部只求他们一个快字,然我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
当年那寺卿,我们都叫他弥勒,这人虽有实干,然却太善,不似梁大夫那般肯拉下脸来骂人,以致他部中拖沓文书之人从不臊脸,反怨去催的人太慌,这就直接拖累我台与刑部的工期,二司在朝中怨声载道,梁大夫更是每月雷打不动往御前参他们一本儿。后来过了一年,皇上位子坐稳了,终于誊出手来,还真想起要给大理寺换个头头,说既要督工御下,瞧着我二哥吏部侍郎做得不错,便平调去作了新的寺卿。
而二哥善用人事,上任又板肃,大理寺终于风气始改,三司始有和睦。
但这一切,若是他当年在那名簿上的名字没被摘掉,就都不会发生。
可他那名字,却不是我去摘掉的。
我那时候从大理寺匆匆跑回御史台去,心说礼部的统录定然是到了,正想定要好好钻研一番,好不着痕迹地从中摘除二哥的干系,可一脚踏入台中,我只见着一小箱贴了礼部封条的卷宗放在正堂地上,往桌上四处找那名簿却找不到了。
我当时半边身子都吓得发了凉,双腿定在地上动都动不得,四下茫茫看过一圈儿,周遭同僚都在伏案做事,无一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