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如游龙,在纸面逶迤流转。行楷小字苍劲有力,似将满腹怜惜与慨叹都凝在横竖撇捺间。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墨痕渐次晕染,恍惚间,那些错付的深情、破碎的真心,都化作了宣纸上模糊的墨影,道尽这世间情爱虚幻,命运无常。
稍作停顿,李青安轻吸一口气,又继续挥毫:“莫叹情途多坎坷,云开终见朗月升。心若磐石守清韵,自有春风解千重。”
收笔,轻吹砚边残墨,待那两行字迹凝了霜色,方将宣纸叠作尺素,递与涵雪道:“烦请姑娘转呈大小姐——人生如寄,聚散皆风,唯愿心向晴窗,勿困于迷局。”
涵雪福身道:“多谢李大人赠此金玉良言,天色已晚,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奴婢告退。”
庄子上的夜风总带着几分沁骨凉意,李青安拢了拢月白襕衫,披了件外衣,寻到庄头讨了锄头竹筐,径往后山去了。
他犹记前些时日翻览医籍,言金银花与薄荷可清热解毒、疏散风热。虽闻易大夫开方时已然入了二味药,怎奈大小姐嫌那汤药苦腥难咽,倒不如单取这两味煎水,或可奏效。
未及半盏茶时,竹筐已积了小半筐药草。他估摸着分量足够,方择路下山,转往溪边寻薄荷。
此草喜水,多生阴湿之地,夜间溪边蚊虫众多,他擎着火折子,借那豆大光亮细细寻觅。
待更鼓敲过三更,筐中已是金银满簇、碧叶叠翠,他方蹲在溪边,就着粼粼水光淘洗药草,指尖沾了薄荷清冽的汁液,混着溪水凉意,直透肌理。
淘洗毕,他将最后一捧薄荷沥净水珠,指尖尚凝着清冽的草汁。抬眼望向溪畔那丛老蕨,似乎感受到维芳发丝拂过他颧骨时,那温软的麻痒的感竟似此刻溪风般,又来撩拨心尖。
此刻溪水潺潺漫过石滩,倒映着疏星残月,唯有夜风卷着薄荷香,将记忆里那点酥麻反复揉碎了,散在这满筐的药草间。
他伸出手,虚虚抚过溪边长满青苔的磐石,仿佛还能触到她跌落时留下的余温。
回庄后寻出竹簸箩,将药草匀匀铺开晾晒,这才草草洗漱歇下。前夜劳顿,一觉竟睡至辰时三刻。
彼时肖玉凤正携睿泽、云初在院中编扎花篮,无意间瞥见院墙下的簸箩,只见那金银花银瓣金蕊、薄荷鲜叶凝露,皆淘洗得纤尘不染。她向身侧香草笑道:“是哪个有心人,采了这许多药草,连夜洗净晾晒?昨儿我竟未曾留意,难不成是从地里凭空变出来的?”
香草亦觉稀奇:“可不是么,昨日这院里还空空如也,怎的今早便有了这等物件?定是有人半夜里摸黑去挖的,这份心思可真难得。”
二人只当哪位仆从挖来泡水喝的,并未放在心上。直至李青安步出厢房,目不斜视行至簸箩前,捻起一朵金银花轻嗅——经一夜山风吹拂,花瓣犹自鲜润,不见半分腐意。
他取来干净布囊,装了小半袋,又将簸箩中余下的金银花细细梳散,这才转身离去。
肖玉凤心下好奇,遣香草跟去探看——李青安贵为庄中宾客,哪有劳动他亲力亲为做事的道理?当然也想瞧瞧他到底意欲何为。
香草远远跟着,见他行至玉徵院门口,将布囊递与侍女涵雪:“昨夜闻姑娘言,小姐始终难咽汤药,只能以烈酒擦身退热。此法虽能解表,终是权宜之计。烈酒透过毛孔渗入肌理,恐伤脏器,何况大小姐素爱洁净,如何忍得了满身酒气?在下从医书上见这金银花与薄荷可清热解毒,姑娘不妨取来煎水给小姐试试,总比那苦涩汤药好入口些。”
涵雪见那药草鲜嫩欲滴,惊道:“李大人何时寻来这等新鲜药物?庄上药房里多是晒干的成品,莫不是昨夜亲自去挖的?”
李青安闻言,俊脸腾地泛红,赧然道:“小姐赠我歙砚湖笔,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两袖清风,无以为报,只得采些山间草木聊表心意,但愿小姐莫要嫌弃。”
涵雪见他耳尖都红透了,忍不住打趣道:“早闻李大人嗜书如命、博古通今,却不知还懂医理,连这些草木药性都了然于胸,当真是全才呢。”
他慌忙拱手作揖道:“姑娘折煞在下了!不过是个迂腐书生,除了金銮殿上捧笏奏对,便是与书籍作伴——诸子百家胡乱翻了些,怎敢妄谈医理?不过是拾人牙慧的皮毛罢了。”
话音未落便急着告退,青石板上的青苔让他脚底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撞在海棠树上,腰间玉佩“当啷”一声磕在树干上。
他刚跑出三步,像被针扎似的顿住,转身时袍角扫落了花架上的一盆兰草。顾不上收拾残局,竟隔着三步远的距离急语:“对了!姑娘切记用粗盐炒至赤红,装入细棉布囊缝紧,待温度适宜时敷在小姐风府穴、大椎穴附近——去年在下偶感寒症,太医院的刘太医便是如此施为……”
话未说完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转身时竟把腰间荷包挂在了院中罗汉松盆栽上,慌得连声道“告辞”,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