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季昭面色沉如墨玉,拾起岸边枯枝掷向水面,溅起的水花扑在李青安膝头:“李大人还不速速上岸?大妹妹的绣鞋都漂到芙蓉河去了!”
允泽负手立在垂杨下,折扇轻摇间背过身去,眼角却仍凝着笑意。
季晖摇头轻笑,解下鸦青色外袍,对李青安说道:“快些上来,你背上伤口未愈,仔细裂开。”那语气虽带关切,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促狭。
溪水中,李青安望着维芳发间不断滴落的水珠,如珍珠断线般坠入她锁骨处的阴影,忽觉喉间焦渴难耐。他慌忙别过脸,探手捞起那只绣着鸳鸯的绣鞋——指尖触到鞋面时,竟似有温香残留,心漏跳了半拍。
远处,夏蝉在柳梢上长吟,倒衬得岸上两个小女童的笑声,如碎玉投壶般清脆。
季昭解下宝蓝色云锦长衫,他长臂微伸,将长衫递至维芳面前,袖口金镶玉扣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先披上,莫受了凉。”
维芳面颊飞红,指尖刚触到衣料,便听睿泽在旁扯着嗓子喊:“母亲快穿!二舅舅的衣裳比戏台子上的蟒袍还好看!”
惹得云初与瑾仪两个小娃儿抱着肚子直笑,发间小银铃叮当作响。
众人携着三个孩童往庄上走去。所幸时当正午,微风裹挟着稻花香气拂面,虽浑身湿意却不觉得寒凉。
那小溪距庄子不过百步之遥,行至垂花门时,维芳绣鞋不慎滑落,李青安俯身拾起,指尖触到鞋面上未干的水痕,忙背过手递还,耳尖却又红透了。
睿泽骑在季昭肩头,小短腿晃得欢快,肉乎乎的拳头捶着舅舅后背叫嚷:“明日还要去溪里摸鱼!还要瞧李大人做那落汤凤凰!”惹得季昭无奈轻拍他屁股:“小祖宗,再晃二舅舅可要散了架。”
方至垂花门,丫鬟涵雪见维芳浑身水痕,裙摆还沾着水草,登时掩口惊呼:“我的小姐!您这是失足落水了么?奴婢早说该跟着一道去,您偏说能照料好小公子们,让奴婢在房中绣衣裳。。。。。。大奶奶呢?不是同您一道在溪边?”
维芳面颊微烫,伸手将额前湿发别至耳后:“不妨事,不过是脚下打滑了。嫂嫂的绣鞋叫睿泽淘气弄湿了,星湖正陪她回房更换呢。”
睿泽从季昭肩头探下脑袋,乳牙咬着手指笑:“是我要看五彩石头,李大人才摔进水里的!母亲也摔倒了,两人都成了水鸭子!”
涵雪听得目瞪口呆,慌忙扶着维芳往玉徵院走去,一面命小丫鬟烧水备干净衣裳:“快些换了湿衣裳!这暑日里虽热,沾了生水却最易染病。。。。。。”
季昭望着院中孩童们追着蝴蝶跑开,忽觉袖中一物硌手,掏出竟是睿泽藏的五彩石子,石面绛纹在阳光下流转如霞。
他指尖摩挲着石子,听着涵雪絮絮的叮嘱声,又望了眼李青安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这满院蝉鸣花香里,倒比戏台子上的话本,更添了几分热闹滋味。
季晖忙遣小厮去请易大夫。待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解开李青安后背素帛绑带时,只见狰狞伤口处渗着暗红血珠,新结的痂块被溪水浸得发白肿胀,周边肌肤青中泛紫,瞧着触目惊心。
易大夫捋着山羊胡轻啧出声:“此前定有大夫告知于你,伤口忌水,怎的偏生不听?若再发了炎,怕是要留疤了。”
李青安垂眸盯着新换的衣衫,耳尖泛起薄红,声如蚊呐:“不妨事。男子留疤亦无碍。”
季晖立在博古架前,目光扫过那血肉翻卷处,眉峰微蹙,转身从多宝格取下鎏金匣,将匣中云南白药递于易大夫:“有劳易大夫用这上等金疮药。他文弱书生一个,经不得折腾。”
易大夫捻药的手一顿,抬眼觑了觑季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低笑:“老朽自当尽心。只是李大人须得爱惜身子,切莫再让伤口碰水。”
药粉撒在伤口的刺痛骤然袭来,李青安双手攥紧,指节泛白。窗外蝉鸣骤起,竹帘上日影斑驳摇曳,恍惚间又看见溪水中维芳惊惶的眉眼,她发间水珠溅在自己脸颊的凉意,竟比这药粉的辛辣更教人战栗。
用罢午膳,季昭负手行至柴房门前,忽有腐臭之气混着血气扑面而来。抬眼望去,谢映柔赤身瘫在松木桌上,形容枯槁如荒野饿莩,乌发乱似秋蓬,面上污垢混着泪痕,犹如鬼魅。
他眉峰微蹙,取出锦帕掩住口鼻,向随侍的庆儿淡声道:“打桶清水来,将她身上污秽冲净,再寻套粗布衣裳与她穿上。传令下去,午后申时三刻备马,我要押她进城送官。”
谢映柔闻言,瞳孔骤缩,拼尽最后气力撑起上身,“二爷!妾身真真是悔悟了!当年那北庭商人欲将我卖去下等勾栏院,我这才逃跑的——求您开恩,莫要移交官府,官府定会将我遣返北庭!我若回去,必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她声嘶力竭,却惊不起季昭半分怜悯。
季昭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廊下,林允泽正倚着雕花柱玩赏折扇,见状挑眉轻笑:“舍得饶她一命了?”
季昭接过小厮递来的雕弓,弓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死在庄子里污了我的地界。送官领罚,方显我陈家磊落。”
二人各执雕弓佩剑,欲往后山行猎。柴房内断续哭嚎随风飘来,碎如败叶,恰似那女子支离破碎的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