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一流外出身的微末小吏,却能得主司如此信赖提携,这是何等幸运!杜士仪只是习惯性地对自己人就是胳膊肘往里拐,等发现林永墨竟在那擦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年纪一大把,在流外熬了十几年的老吏是给触动了。他可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见自己和林永墨有多亲近,以至于日后中书省内日月换新天的时候此人又被人排挤。“总而言之,好好去做,固然不能马虎萧相国交待的事,可记住,也不要趋奉太过了。既然好不容易从流外转流内,切记一步一个脚印,决不可操之过急!”既是对韦礼裴宁王缙说过要去交通那些可能拜相的人,杜士仪已经和张九龄打过了招呼,自然不会漏过了其他人。开元年间宰相犹如走马灯似的换,他哪里能够记得清所有宰相的名字,接下来少不得去拜见了在云州长史和代州长史任上的顶头上司,当初任太原尹,如今任工部尚书的李暠,然后又去见了刚刚由户部侍郎转迁京兆尹的裴耀卿。无论是出于他和南来吴裴的良好关系,还是裴耀卿为宇文融所荐,此前一直为裴光庭排挤,抑或是在幽州的同僚之谊,他都不会漏过这一位。回京这一年多,他和裴耀卿除却公务上的往来,几乎没有太多私下交往,因此对于他的拜访,裴耀卿自是有些意外。可是,当他送上了三卷宇文融遗稿抄本的时候,裴耀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君礼……”“裴京兆胸中自有沟壑,就算没有宇文兄留下的这些东西,于漕运,于财赋,都有独到之法,这些东西不过聊备参考而已。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我留着,远没有裴京兆留着有用。”裴耀卿这才醒悟过来,当即笑道:“这些遗稿,你从前进呈过陛下。不瞒你说,陛下早已令人赐我抄本。”闻听此言,杜士仪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释然了。天子既然追思宇文融财计之能,将他的遗稿送给裴耀卿这个同样精通财计的接班人,自然也是正理。他当即便哑然失笑道:“陛下周全,是我多事了。我此行鄯州,宇文夫人派人来说,要我带上已经除服的宇文大郎,我真是没想到,一转眼便已经二十七个月了。”“是啊,还真是转瞬即逝。”裴耀卿见杜士仪要将东西取回去,他却伸手按住了那三卷手稿,笑吟吟地说道,“哪有送礼却又带回去的道理?就当是你的临别赠礼吧。君礼,此去鄯州,还请珍重,务必扬我大唐威名!”等一圈团拜下来回到自家门前的时候,杜士仪只听到闭门鼓声声贯耳,显然,夜禁即将开始了。进了门的他得知宇文审竟是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也未曾离开,他不禁微微一笑,下一刻,门上又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郎主,颜公子也来过。他此次进士及枝繁叶茂势已成盛唐璀璨文坛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文人雅士见多了,杜士仪现如今早已经淡定了。和王维一块弹过琵琶,和李白一块烤过肉,和贺知章一起编过书,王之涣孟浩然还给他使唤过当客座教授,王翰和崔颢曾经给他当过属官,王昌龄和高适和他同席喝酒,等他几十年后天命已尽的时候,说不定盛唐所有诗人早已一网打尽了,至于见到杜甫,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并没有刻意去寻访过这位和李白齐名的赫赫诗圣,可当人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仍不免好奇地细细打量。“见过杜中书。”杜甫那腰还没弯下去,杜士仪就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细心的他刚刚已经发现,从杜甫此刻的衣着打扮以及举止气度来看,分明是家中还富足殷实,而且年轻的杜甫应该也尚未遭到什么挫折,也就是说人生才刚刚起步。所以,尽管他明日就即将启程上路,可李白三人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就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门外说话,到家里坐吧。”“不不不。”杜甫赶紧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闻听杜中书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怎好这时前来搅扰?”“来都来了,难不成你打个照面就回去?”李白打了个酒嗝,继而仿佛老熟人似的拽住了杜甫的胳膊,因笑道,“那时候在酒肆邀你过来喝酒时,你可没这么扭捏,现在人家杜中书都开口相邀了,你还躲什么?”杜甫出身襄阳杜氏,父亲如今官至兖州司马,可刚刚孟浩然说他和杜士仪同出自京兆杜氏,他不禁有些心虚。京兆杜氏乃是杜氏第一郡望,相形之下,他真正的郡望襄阳杜氏尽管可追溯到当阳县侯杜预少子杜耽,可按照血缘来说,和京兆杜氏其实已经很远了。他自从前年开始从洛阳外出游历,就一直都以杜预之后自称,攀附京兆杜氏,可现如今在真正出身京兆杜氏的杜士仪面前,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当被其他三个人强拉进了杜宅,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虽是竭力想要目不斜视,可眼睛却禁不住四处扫了扫。大约是晚上,杜宅之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太多东西,只有路上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显示出了杜家的富足。等到进了二门,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悦耳的声音:“可是杜郎回来了?”杜甫随着其他人一起循声望去,就只见那边几个婢女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少妇往这边而来。虽则是灯光昏暗,可他依旧能够看清楚,那少妇赫然是一身素服,若是独身出来,兴许还会吓人一跳。等到人渐渐近了,他看到杜士仪上前与其笑语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便是杜士仪的妻子,长安大贾王元宝之女。想当年杜士仪三头及第仕途正好,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因天子赐婚,迎娶一介商家女,就连他听到传言也总觉得可惜。可是,现在看到那夫妻两人对立说话的时候,他那种惋惜的念头就无影无踪了。只看仪容举止,那真的是一对璧人!“既是这么晚有客,这位杜郎君今晚也在家中留宿一晚吧,免得不尽兴。”虽然自己才刚刚回来,却不能和丈夫团聚太久,但王容深知,杜士仪此去无论是真的能够放外任,还是会继续回来留任中书舍人,迟早都是还能团聚的,因而今夜虽有不速之客搅局,她也不至于露出任何勉强之色。见那面目陌生的年轻人赶紧揖礼谢过,她笑着颔首回礼后,又嘱咐了几句留下两个侍婢,随即就转身走了。直到书斋前头,听到动静的宇文审迎了出来,杜士仪方才为彼此都引见过了。等到在主位坐下,他便看着杜甫问道:“子美虽是初见,但既是和我同姓同宗,我也就不理会什么交浅言深了。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鄯州,太白也好,浩然和少伯也好,都有意和我同游,此外还有宇文大郎,以及我的小师弟清臣。子美若是在长安无有要务,又有意游历增广阅历,不妨同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