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七岁之后,“学堂”成了一个神圣的地方,我不许进去了。
我反而有些隐隐的不服气。
我便高高兴兴地去了。穿着青袄裙,白上衣,夹着一本书。
刚进学堂矮矮的门,里面忽然闹哄哄起来。无数眼睛齐刷刷向我看过来。大的,小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眼睛。
“女人进学堂,与男子同堂,荒天下之大谬!”
“哼,为了讨好逆党,有辱圣贤!”
好几个不认识的叔叔好像气愤极了,站起来,甩着袖子经过我身旁,大步走出去了。
剩下的哥哥弟弟们也嘻嘻笑笑,像看猴戏一样,打量了我一圈,也跟着叔叔们出去了。
里面还有我弟弟。弟弟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很难过地低声说了一句:“大姊,你不该来的。”
学堂里眨眼只剩下了我一个。提议我来学堂的“先生”抚着长须,唉声叹息:“女公子,不是老夫不开明,新时代了还不许女子进学堂。实在是。。。。。。你看。。。。。。众意难违。还望待林巾帼还乡之时,原谅老朽一二。”
回家之后,我很是伤心了一会。发誓再不去学堂丢人现眼。
不过听父亲说,提议我去学堂的这位先生,倒是在外的名号,忽然从“前朝遗老”,变作“革命开明人士”了。
他说完,指着我说:“谬种,丢尽我家的脸!”
连弟弟也不理我了。只怪我叫他在同学面前丢脸。
我只能同病姨娘生的小妹妹一起玩耍。说是玩耍,就是看着她玩泥巴。
这样过了几个难熬的月。到第二年的开春,小姑姑终于回来了。
她是悄悄潜回来的。
我半夜睡的正香,有人把我推醒了。
我猛然看见一个黑影,吓得要要叫,那个黑影嘘了一声:“杏儿。”
是小姑姑的声音。
小姑姑回来的时候,模样可吓坏了家里人。她不像是我想的“女皇帝”的威风模样,依旧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姑姑,只是圆脸更消瘦苍白了一点,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作男子打扮。可怕的是,小姑姑只剩了一条胳膊!
小姑姑说,这是和“同志们”造炸药的时候炸的。炸药炸飞了敌人,也炸掉了她一条胳膊。
祖母吓坏了,抱着她,一边哭,一边骂孽障。
父亲抽着旱烟,脸色铁青,不说话。
小姑姑平静地说:“秋瑾大姐五年前就牺牲了。她那样的人都死得,我不过一条胳膊,有什么好惋惜?”
说着,她笑了起来:“不过一条臭血肉,换得我四万万同胞翻身有望,实在值得!”
四万万同胞是谁?小姑姑摸摸我的头发:“我的杏儿就是这四万万之一啊。”
小姑姑回来的消息,是在伊到家五天之后才传出去的。
上门的人顿时快踏破我家的门槛。小姑姑见了一些人,又不见一批人,她告诉我,民国刚立,事物繁琐,她又还要赶着回去参加“女子参政”的议事,不会多呆,大约十来天就又要离开了。
我同小姑姑说起自己最近的经历。告诉她父亲有意给我定亲,可是人家都记着我又是天足,又闯过男学堂。都不肯。
父亲每次回来就骂我。
小姑姑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站起来,给我背了一段话:““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的二万万女界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姊妹,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