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红色的河流,水面极其平静,水底却传来阵阵咆哮嘶吼,似乎有什么野兽被困在水底,不甘而怨毒的嘶吼。
弱水两侧没有任何的植物,它一端连接着沙漠,一边连接着皑皑的昆吾雪山。
蓝天、白云、雪山、红河、黄沙。
这几种浓烈的颜色组合到一起,却给人种瑰丽而苍凉的感觉。
这条河流,是羽族人的鲜血汇聚而成。
南北扯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扔向弱水,果然瞬间就沉入水底。
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
他们沿着河流上溯,在河岸看到一个石碑,碑上刻着字,已经被风化的极其模糊了。
南北看到这个石碑眼神幽幽亮,如同盗宝者看到珍宝一般,贪婪热情。她俯跪在石碑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首先看到一个“豳”字。
在瀛寰古语里,“豳”是飞翔的神祇之意,将它拆开就好似两只居于山间的飞鸟。
这块石碑上记录着北豳古国的歌谣,有许多字已经辩不清了,只隐隐约约可见这样的几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在那远古的时代,羽族子民也像人类一样,当春日阳光暖融融的照射下来的时候,在仓庚鸟欢快的歌唱声里,女子们便会约来东邻女伴,提着竹筐,沿着开满鲜花的田间小路,来到桑林里。她们会采撷最最柔嫩的桑叶,用这些桑叶养殖春蚕。
七月伯劳鸟欢愉的鸣叫,女子们开始织麻织锦,将丝染成黑色或是黄色,又或是染成鲜亮的红色,做成美丽柔软的衣裳。
七月他们张开双翼,从昆吾山上飞来,抖落翅膀上的积雪,在夕阳里变成漫天的流火。八月他们会到弱水里来,洗净自己的羽毛,穿上自己华美的衣裳。再将另一件衣裳,送给心爱的人。
那时候,他们会在天空中起舞,他们洁白的羽毛会化成漫天的葭蒹,随风飘荡。
南北拿出刀笔与竹简,那刀笔上犹带着她的血。她将石碑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刻在竹简上,神情严谨而认真。
南北记录完那段文字,转到背面来,看到眼前之景,倏然俯跪下来,泪如长河。
石碑上用血写着一段文字,碑基上存放着一段小拇指骨。
南北冲着那截指骨再三叩首,悲戚地道:“父亲,女儿来得迟了!”
那是她父亲南文子的指骨,那石碑上的字迹,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原来父亲当年也渡过八百里流沙,来到弱水边上。
“父亲,昨日女儿还梦到您,您背着行囊将要远行,我送您于陌上。您的步伐那么快,我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想要唤您等等我,嗓子却像被什么噎住,总也发不出声来,心里焦躁不安。我一直觉得您还活在这片大陆上,您已经渡过了弱水,到达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如今,我终于追上了您的步伐。”
她埋首于黄尘之中,相逢以来那总是刚毅的脖颈,此刻孱弱而单薄。
原来纵使跋山涉水,踏遍坎坷,她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
可是,这个柔弱的女子,因为心中的理想,而变得无比的强大。
她捧起她父亲的指骨,恭敬而悲戚。
那块石碑上,用血写着段文字,那是南文子临渡弱水之前的遗言,告诉南家子弟,倘若他能渡过弱水,必将带着历史的真相归来;倘若不能,此后南家子弟若是有幸到此,便带着他的指骨上昆吾,让他也见识见识历史的真相。
那是怎样的执念?明知道九死一生,仍旧执着前行;哪怕身死,也要子孙后代带着自己的指骨,前去看一看毕生追求的真相。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谢胤诧异不解之后,竟然心生敬佩。七代人,为一个历史的真相坚持至斯,岂不比为情爱而执着的人更令人敬佩?
他听见南北对着她父亲的指骨起誓,那目光执着而刚决,“父亲,我将带着您的指骨前往昆吾。倘或天不绝我南家,自然揭开上古的历史,完成我南氏祖宗七代的宿愿;倘若苍天无情,南家至我而亡,今后世间再无史客!”
不再心存侥幸,斩断一切后路,奋力一搏。
那块石碑上,用血写着这样一句话:弱水可溺天下万物,唯独不可溺心怀无畏之人。
她将指骨收入行囊中,来到弱水边上,脱下鞋子,步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