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魏书·于烈传》,于烈“乃将直阁已下六十余人,宣旨诏咸阳王禧、彭城王勰、北海王详,卫送至于帝前”。据《魏书·咸阳王禧传》,于烈把元禧、元勰和元详三人押送到光极殿,见到了宣武帝。宣武帝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恪虽寡昧,忝承宝历,比缠尪疹,实凭诸父,苟延视息,奄涉三龄。父等归逊殷勤,今便亲摄百揆。且还府司,当别处分。”最后一句,不是让他们各回各家,而是“且还府司”,意味着要暂时把他们留在什么地方,等接管权力的部署安排完毕,才会放他们回家。消息传出,引起朝廷上下不小的震动,很多人担心会有大规模杀戮,殃及池鱼,于是有些朝臣躲避奔藏,有些甚至逃出洛阳。《魏书·张彝传》记担任尚书的张彝和邢峦“闻处分非常,出京奔走”。
同一天,宣武帝颁布了亲政诏书(可想而知,所有文件都是高聪早已拟好的),让魏朝上下都知道现在是皇帝自己行使皇权了。诏书一方面感谢几个叔父“劬劳王室”,另一方面宣布“便当励兹空乏,亲览机务”,同时给元禧、元详加些好听的官号。据《魏书·彭城王传》,宣武帝告诉元勰,将遵照先帝指示,允许他“释位归第”,元勰表示“悲喜交深”。
宣武帝亲政后,似乎与几个叔父特别是元禧的关系仍然紧张。据《魏书·咸阳王禧传》,元禧失去权位后,连见宣武帝一面也做不到,“赵修专宠,王公罕得进见”。咸阳王府的卫队首领(斋帅)刘小苟向元禧报告说,皇帝身边的一帮近侍(如赵修)扬言要诛杀元禧。元禧叹道:“我不负心,天家岂应如此。”嘴里这样说,心下却万分不安,“常怀忧惧”。四个月过去,觉得日子有点过不下去了,可能加上身边有人怂恿,元禧竟动了李逵那种“反了吧”的念头。正当这个念头愈来愈炽时,五月壬子(501年6月20日),元禧的弟弟广陵王元羽暴死。元羽之死并无政治背景,纯是一个不光彩的意外。《魏书·广陵王羽传》:“(元)羽先淫员外郎冯俊兴妻,夜因私游,为俊兴所击。积日秘匿,薨于府,年三十二。”孝文帝曾严厉批评元羽,说他“出入无章,动乖礼则”,似乎早就知道元羽在外偷鸡摸狗,只是想不到他会死在这种事上。元羽虽然死得不光彩,毕竟是元禧的长弟,我们不知道的是,元羽的死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元禧下决心?
十天后,宣武帝到黄河南岸的小平津打猎,元禧在洛阳城西的小宅召集亲信商议,计划“勒兵直入金墉”,关闭洛阳城门(如曹魏的高平陵之变)。元禧似乎早就确定了要在这一天采取行动,已通知他在禁卫军里安排的亲信(后来宣武帝说“直阁半为逆党”),让他们在北邙山伺机下手刺杀宣武帝,同时派长子元通奔赴黄河北岸的河内郡,在那里举事响应洛阳。不过奇怪的是,元禧在城西小宅的会议上竟全无控制力,参会者“众怀沮异”(就是对元禧的计划提出种种质疑,让元禧意识到无法操作),会议开了一整天,未能形成一个行动方案。等到会议拿不出个结论,元禧自己也考虑等等再说,才派人去追赶元通(当然是追不上的,也就断送了元通的性命)。会议不了了之,跟大家约好保密,然后元禧自己带着家人(“臣妾”)前往他在城东的洪池别墅。参会的武兴王杨集始一出门就飞骑直奔北邙山,把元禧谋反的事报告给宣武帝。
据《北史·咸阳王禧传》,宣武帝打猎归来途经北邙山,在一座佛塔的阴凉里午睡,侍卫们四下追逐猎物去了,身边只有元禧安排的几个武士,但他们担心刺杀皇帝会招致不祥(“吾闻杀天子者身当癞”),最终没敢动手,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杨集始赶来告变时,宣武帝身边侍卫不多,又不了解洛阳发生了什么,一时颇为惊惶,只好派于忠先去探探洛阳的情况。于忠驰回洛阳,见自己父亲于烈已布置好了安全警戒,这才到北邙接宣武帝回宫。这之后,自然是对元禧及其党羽的大搜捕,很快就在洛水南岸的柏谷坞抓住了元禧。元禧人生最后一两天的细节,《魏书》《北史》记之甚详,这里一律从略。
宣武帝亲自审问了元禧,结果当然是赐死,死后秘密埋在北邙山上。时在景明二年五月壬戌(501年6月30日)。“同谋诛斩者数十人。”元禧还活着的儿子们(长子元通被杀于河内),一律逐出宗室,即所谓“绝其诸子属籍”。元禧的女儿们,“微给资产奴婢”。元禧倾力积攒的庞大家产,主要部分都被宣武帝赐给他最宠信(意味着在反元禧的事业中功劳最大)的赵修,以及舅舅高肇,剩下的则由内外百官瓜分。元禧诸子衣食匮乏,只有叔父元勰愿意略加救济。走投无路之下,元禧的几个儿子先后都外奔萧梁。
咸阳王府的音乐伎人(所谓“宫人”)作为财产自然也被重新分配,她们重新进入音乐伎人的买卖市场,漂泊流离之际,有感于咸阳王府的昔日,编了这么一首歌:
可怜咸阳王,
奈何作事误。
金床玉几不能眠,
夜踏霜与露。
洛水湛湛弥岸长,
行人那得度。
《魏书·咸阳王禧传》:“其歌遂流至江表,北人在南者,虽富贵,弦管奏之,莫不洒泣。”在江南听到这首歌而泪水涟涟的北人,一定有元禧的儿子们。
元禧死后刚刚两个月,七月壬戌(501年8月29日),原六辅中位次较高的王肃病死,六辅之说遂成往事。
以元禧之死为标志,宣武帝的夺权斗争以胜利告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几个叔父的疑忌已经完结。北海王元详在元禧死后巴结亲附宣武帝的近侍恩倖,因此一度获得宣武帝的信任,但随着这一近侍恩倖集团的分裂(确切地说,是这一集团内部发生了权势转移),元详被牵连其中,触犯了忌讳(比如他和某些禁卫军官有亲密关系)。到正始元年五月丁未(504年5月30日),宣武帝下诏废元详为庶人。据墓志,元详死于正始元年六月十三日(504年7月10日),地点在关押他的太府寺。
这样,宣武帝的六个叔父,只剩下彭城王元勰和高阳王元雍在世,其中元勰以名高望重,素为宣武帝及其亲信所忌。随着宣武帝几个弟弟长大成人,加上宣武帝自己一直未能生子,他非常担心皇叔元勰与皇弟们走得太近。“诏宿卫队主率羽林虎贲,幽守诸王于其第。”这不仅是针对宣武帝几个弟弟的,元勰也享受了同样待遇。《北史·外戚传》记高肇“又说宣武防卫诸王,殆同囚禁”。《魏书·彭城王传》说元勰“既无山水之适,又绝知己之游,唯对妻子,郁郁不乐”。永平元年三月戊子(508年4月20日),唯一的皇子、不到三岁的元昌突然夭折,对宣武帝造成强大心理冲击。偏偏同年秋天,他的长弟京兆王元愉在冀州称帝起兵,虽然一个月内就兵败被杀,深知皇上心意的亲信们(包括高肇)立即把元勰牵扯进去。《魏书·世宗纪》:“(永平元年九月)戊戌,杀侍中、太师、彭城王勰。”据此元勰死于戊戌(十八日)。可是元勰墓志称“永平元年岁在戊子,春秋卅六,九月十九日己亥薨”,则记元勰死日为九月十九日(508年10月28日)。据《魏书·彭城王传》,元勰被逼饮毒酒而死,在十八日深夜,十九日清晨“以褥裹尸,舆从屏门而出,载尸归第”,对元勰家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
孝文帝六个弟弟,到宣武帝即位的第十年,死得只剩一个元雍了。而且那时宣武帝的四个弟弟中,他已经杀了一个,软禁了一个,剩下的两个也在严格监督之下。传统读史者会说,宣武帝元恪称得上刻薄寡恩。如今我们看元恪的成长经历和他即位后的权力格局,也可以说,他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不安全感。他生长其中的孝文帝时代,留在他记忆中的,主要是惊心动魄的宫廷倾轧和朝廷权斗,而少许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温暖记忆,就来自他的母亲,以及围绕母亲的那些人和事。正是这种心理特质,使得宣武帝对朝臣特别是位高权重的宗王缺乏信任,而无限亲近他身边那些出身寒贱的侍卫人员。主要是靠着这些侍卫人员,他才从煊赫一时的王公们手中成功地夺回了权力。
同时,宣武帝元恪把对于母亲的温暖记忆,转化为亲近和信任那些与母亲有关系的人。这一点因与王钟儿慈庆相关,因而为本书所特别关注。
⊙《魏书》卷八《世宗纪》,第257页。
⊙《魏书》卷八一《山伟传》,第1935页。
⊙《魏书》卷八《世宗纪》,第249页、257页。
⊙《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第3304页。
⊙《魏书》卷二一下《彭城王传》,第648—649页。
⊙《魏书》卷十九中《任城王传》,第540—541页。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认为元禧等畏惮元澄,借机把他逐出权力中心:“按史官称任城王澄之才略,魏宗室中之巨擘也。太和之间,朝廷有大议,澄每出辞,气加万乘而轶其上。孝文外虽容之,内实惮之,况咸阳王禧等乎!因王肃而斥逐之耳。主少国疑之时,澄之能全其身者,幸也。”见《资治通鉴》卷一四二齐纪东昏侯永元元年五月,第4443页。
⊙AndrewEisenberg,KingshipinEarlyMedievalChina,Brill,2008,pp。35-60。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79页。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