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湮薇感到很意外。
不是‘黑’这个身份的意外,是连她自己,她本体,那个处于超凡生命顶端,距离解开第四阶中段基因锁,成为‘真人’的那个她都感到非常意外。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只是路边遇上一个普通的信使如此的擅长思考。她随便找了几个话题都发现对方能够轻松自如的衔接上。而哪怕是她将话题延伸,朝自己先前感到困惑的方向引进,对方居然也能够说出一些独到而且有意思的见解,并且全然不是那种蒙着头瞎扯的吹牛式夸夸其谈!
黑的疑问——假设有一个从凡物中走出的强大超级生命,那么它是否还算是原本的凡物。它对原先的那个凡物族群是否负担有责任,是否应该继续遵守原族群的准则?
而安洁莉娜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假设有一只鸟,它比鸭的体型更大,它比鸭子的毛色更白,它比鸭子更加健壮,更加聪明,有着更大更有力的翅膀。那么它就不是一只鸭子。哪怕它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鸭子,那么它也仍旧不是。”
“丑小鸭与白天鹅?我听说过这个故事。”黑忍不住插口。“但是丑小鸭她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天鹅。而且它是被赶出来的……若是丑小鸭并没有被族人排挤,而是从头到尾都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呢?”
“这没有区别。”安洁莉娜回答:“因为丑小鸭在变成天鹅之前,包括它自身在内,没有任何一只鸭子认为它是天鹅。所以牠究竟是天生的天鹅还是后天变异的天鹅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异。而无论是哪样可能性,丑小鸭都不会,也没有必要回到野鸭的池塘中。因为天鹅的狩猎范围,生活习性全都和鸭子格格不入。强行认为自己是鸭子的一员,只会害了她自己同时也害死了那群野鸭。”
“扮猪扮太多所以真的变成猪,以至于被老虎吃了么……如果是这样,那么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它难道不应该报答曾经抚养过它的鸭群吗?”
“如果她仍旧是一只鸭子,哪怕是一只移民到了外国的鸭子。那么她便应当报答抚养过她的鸭群。因为个体应当为集群服务。而个体之所以要为集群服务的缘由则是因为集群的强大更有利于个体的延续。而生命在作为生命而存在的时候,它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
“鸭子报效鸭群,缘由是因为集群庇护个体,个体反馈集群是一个完整的循环。这是一件必要的事,一件应当的事。而若是鸭子不再是鸭子,而是天鹅。那么和这只天鹅构建新的庇护循环的则是天鹅群。
——它便应该为天鹅的群体而战斗,而至于她要怎么对待曾经的鸭群则在于她自身的判断。而无论如何,至少在生命层次上的领域来说,她已经没有为鸭群付出沉重代价的责任和义务。“——年轻的信使小姐这样解释。
是这样么?
铭湮薇感到有些不对,但她一时有说不出不对的地方在哪里……啊,没错。自己成为超凡生命,自己和先前的凡物已经不再属于同一种类。因为凡人们会因为自己的道蚀现象而产生扭曲,而自己若是一直和他们混在一起,则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拖累死掉,抑或者自己身边的凡人某天卷入自己的战争然后尽数灭亡。
那么,自己和凡人应当区分开。自己应当无视它们的存在?
……似乎有点道理。那么,自己需要报答作为凡人时,族群庇护自己的那份恩情吗?
她觉得应该是有必要的。
不过在这有必要的前提下,应当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还了那份恩情呢?
保护他们,为它们抵抗外敌?
在它们面临困境时挺身而上,甚至不惜献出……损耗生命?
那么保护要保护多久?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无数年?
那么要为它们损耗多少生命?一部分?一半?一大半?死掉一次?复活后再死一次?再死无数次?
这东西可以量化吗?如果可以,那么应该用什么来量化?如果不可以,那么它为什么不可以衡量?
“唔,虽然有些草率,不过我将‘恩情’这种唯心的东西分成了两类呢。如果不介意的话,黑小姐你可以听听我的看法。”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她面前的安洁莉娜露出了一副稍微有些不自信的笑容,十根手指期期艾艾地并在一起。
“我将恩情分成两种,一种,是‘人情’。是一种隐性的社会秩序。某种建立在道德和法律的暗面而构筑成的无形交易。”她眨了眨眼睛。“就像是‘你帮了我一个忙’,然后未来‘我也要帮你一个忙’这样的关系。它本身不受承认,但却因这整个社会体系的运作而获得保障。因为这实际上是一种交易,而作为担保的,是个体的信用且也只有信用。”
“而第二种,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恩情。它建立在道德,认知,习俗之上。其大小深厚取决于个体自身的认知和判断。或许多,或许少,或许深不见底,或许轻如鸿毛。”
她抬起一根手指,打了个比方。
“比如说,一只菲林在路上快要饿死了,而后一只路过的卡特斯看她可怜,就给了她一个煎饼。而这只菲林在吃下煎饼后活了下来,并在日后建立了一番事业。”
“那么,根据这只菲林的不同认知,她和那只卡特斯之间的恩情也存在不同的厚度。”
“她有可能会认为自己欠了那只卡特斯一条命,因为没有那个饼她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所以她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投靠那只卡特斯,为他卖命甚至付出一切。”
“她有可能会认为自己欠了那只卡特斯一次帮助。因为她靠着这次帮助脱离了困境。所以她会在未来这只卡特斯,或者卡特斯的朋友亲人遇到困难时出手帮助。然后就算是报答了这番恩情。”
“她有可能认为自己只欠了那只卡特斯一只煎饼。因为她有信心在饿死之前找到食物然后活下去。所以,她可能会在那只卡特斯肚子饿时悄悄地送一枚煎饼,或者一顿午餐过去。而后就此离开。”
“她甚至有可能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欠对方什么,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易。而她决定在以后遇到要饿死的卡特斯时也送一份煎饼给对方。然后就将这点小事遗忘到脑后。”
安洁莉娜连续伸出四支手指,讲了四个可能性。然后五指合拢,握成拳头。
“所以黑小姐你看,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第一种‘人情’只是社会产物。当你……当那只天鹅脱离了原本的鸭群社会之后,这份‘人情’对它便不存在任何意义。而第二种恩情则取决于她的认知和判断。她觉得自己还完了,那就还完了,她觉得自己没还完,那就没有还完。没有什么机构或者秩序能够驱使她来偿还这份恩情,如果有,那么当这份机构存在的那一刻,她便不会迷茫,而甚至于这份恩情也会在瞬间彻底泯灭。”
铭湮薇垂下眼眸。
她脑海中运作着,迅速地构思出了一份足够拟真的情景。她空想出了一个绝对和自身认知一致但屏蔽这些记忆的化身投入其中。然后令这项情景开始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