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哥你是说:类似小俞、老林、李照影,甚至是屏屏他们,是天生拥有类似墙中鼠的天赋,也能触摸到空腔的人?”
我对自己点头,这样或许可以解释,流浪者们为什么会走上化身榕树的道路。那不是灵光一闪,是流浪者们也拥有类似的敏锐灵感,时常能窥见那些空腔,由此偶然间见到榕树的根系从某处空腔中如蛇般滑过,叫他们一次一次看到了必然的未来。
这个世界难道原本就一直这么脆弱吗,摇摇欲坠被看不清的空腔包围,竟然从来没有过一处完全坚固的避难所。
“所以屏屏说,是海。”叁易忽然道,“那本关于鲁西西的画册,她说自己是鲸鱼,得到了奇异的龙珠,这个比喻就是她给我们的终极答案。”
“我们就在怪谈的深海之中,到处是海水中充沛的气泡,而鲸鱼在其中游动,直到某一刻被越来越凝实的海水卡住彻底困死。”
叁易的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光彩,他喃喃说,由衷笑了起来,“是这样啊,那些失踪的人是掉进了海水里,从我们这些只能活在气泡中的蜉蝣眼里消失了。孩子们可以把礼物从自己的气泡丢向另一个气泡,但礼物在海水中怎么漂流,就不是人力能控制了。”
“流浪者们要找的‘黄芽’药引,挑选标准其实就是这种能看到真实世界的同类。”
“太奇怪了,在屏屏眼里,世界是这样的吗?”
说着‘奇怪’,他的神色中却是极为复杂的欣慰和神往:
“人虽然群聚,实际上却是孤独地散落分割在一个个漂浮不定的空腔气泡当中。深入会变成墙中鼠那样的异物,能够更自由地游走但失去本来面目;后退则会跌入海水,和怪谈一同融化汇合。”
“而最尴尬的,是不前不后,掉入两个偶然挨近的气泡当中,卡在它们交融的边界,却又还不至于被海水溺死。就成了小俞和伪人李照影她们的下场。”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叁易的话为我描绘出的,是一个无比瑰丽玄奇,又无比孤寂可怖的世界蓝图。我打了个寒颤,却也有些克制不住的心神俱往。
人在如此璀璨冰冷的图景面前,前无古人,后不知来者,如同第一次见证天地间的风雨雷电,很难不被震慑,生出畏惧和感动。
而作为孤独灵慧的先驱者,独自窥见世界层层深入的真实面貌,年幼如屏屏又该是何等的心境呢?
“所以——当初在小区里——摆放花盆的人,实际上是在标记自己所观察到,逐渐靠近的两个空腔的边界?”
我深呼吸,拙劣地扭过话题,让自己回到更现实具体的问题上,免得自己就此彻底失态丧失思考能力。
想一想,想一想,莫非这才是墙的真面目,重要的不是墙,是什么构成了墙。
黄伢子要我去亲眼看到的,也许不是榕树的诞生,而是两面墙互相挨近,花盆被推动摔落的瞬间。这对她来说才是真正要紧的事情,因为一旦错过时机再难复刻。她以为我经历了那么多怪谈能险死逃生,是和我的胞妹屏屏一样,拥有同样能看到空腔的天赋吗?
可推论到现在,我有种直觉,拥有天赋而不得不去看守墙的人,或许要看守的其实不是墙中鼠,而是在海水中不断远离或迫近的空腔轨迹。
人力有限,选择去观察游走的墙中鼠们,要更为醒目直观一些。一旦墙中鼠大量涌现从墙中出逃,似乎就可以判断为空腔气泡们出现了大量的连环破灭,来自怪谈的海水将会倒灌,人就容易失踪跌入其中溺死,无法返还。
这就是“不要让鼠逃出”的真正含义。这就是我在曾经的幻觉中为何恐惧于墙被砸开敲碎,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可怕其实不是墙中暴露出的眼睛,而是对视那一刻,两个气泡中的人能横跨距离,在海水中看到对方,意味着瞬间失去了庇护。
如果是这样,榕树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来说竟然不是一件坏事。
被永恒渴水的榕树支撑并填充,对于那些脆弱的空腔水道来说,是否进行了变相的加固?使得空腔们不再如往常那样,随波逐流着任意移动,变成了相对保持距离的固定房间。人被榕树阻蔽视线,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看到不该窥探的真相。
只是,这样未免太黑色幽默了。世界的安然竟然很大程度上托付在森然阴毒的怪谈荫蔽之下。而怪谈本身也毫无善意,只是无意识进行诱导杀戮。
而且这个结构好耳熟啊,榕树还真是天生好用的填充物。我又想起年家人在虫雾和移鼠的大雪中,为榕树熔铸的那棵青铜衣,不知道起初的年家人是不是得到了同样的灵感启迪。
“伪人李照影还有跟牛表喜说什么吗?”我强打起精神,多了丝期盼,“也许,也许她有提到更多关于屏屏的行动轨迹。还有那个年怀仁。”
闫默却摇了摇头。
我的心骤然往下一掉,不由色变,“怎么?话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强烈的失望让我瞬间要口不择言。
“不是她要隐瞒。”
这时候,开口的居然是叁易。
“那个小伪人死了。”他说,“在她表现出那些失控的征兆后,抱着她的苟彪没有犹豫,直接用她的红剪刀袭击杀死了她。”
我的脑子突然空了半拍。
“牛表喜动了善念不肯回头,苟彪长叹是下定了狠心。他杀了那个伪人李照影,按照她说过的那样,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的尸体干脆埋到了破屋的墙里。
出于畏惧,他用厚厚的黄符贴住了李照影的眼睛,把她装在了一口狭窄的皮箱里,让她不能看不能动,以为这样就能永远摆脱这场意外的梦魇。”
“结果李照影的尸体动了起来,和年怀仁一样,她活了,挣脱皮箱和水泥,在屋森*晚*整*理里开始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苟彪在惊骇中放了一把火,可李照影还是在动,在烈火中不停地动,烧焦了的尸骸抽动着就好像在跳舞。那一下,他和牛表喜就都疯了。”
我瞠目结舌,一股奇寒侵袭全身,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叁易,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猝然笑了下,阴沉道,“我就在那儿,在那个破屋里,年怀仁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