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会议上,邹本利向邹细伢介绍志鲲:&ldo;本家,这位就是栗阳县年轻有为的陈副主任!陈爱华是他父亲。&rdo;听口气,志鲲知道他与新调任的军分区政委兼地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近乎,并早上过自已条陈;志鲲装出很高兴地向邹细伢问好,握手:&ldo;邹师长,您是老革命,今后,可得多多指教啊!&rdo;邹师长一笑:&ldo;我哪是什么老革命?你父亲陈爱华才算得上呢!老革命也会遇上新问题。陈书记,我俩很熟嘛,怎么陷入派性,同任爱生搅上?任爱生可是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次又来个形左实右!&rdo;
志鲲有点尴尬。虽然在军区支左时,就工总翻案一事同父亲产生过重大分歧;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父亲言行符合毛泽东思想。至于北京学习班上,缘何顶撞陈伯达犯下错误,他不了解也莫明其妙。陈伯达在九届二中全会倒了。批陈整风期间,既出于父子之情,也考虑对自已前途影响,曾教志鹏向省革委会党的核心小组写过一封信,要求对父亲问题落实政策,但没得到任何回答。尽管如此,他不相信父亲为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水平,比面前两个上司不知高到哪里呢!因而对邹师长的话,没有即刻表示。志鲲正自沉吟着,背后有人朗声接腔:&ldo;说得好!这次开会,一定要在党内把派性搞得断子绝孙!&rdo;志鲲回头看看,是严经天,便喊声严叔叔。严经天高兴地说:&ldo;志鲲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他父亲不同,一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有些人就只能算革命同路人。&rdo;这话明显暗示陈爱华为&ldo;同路人&rdo;,邹本利来了兴趣:&ldo;这位……&rdo;邹细伢在省军区与担任区人武部政委的严经天就熟份了,给严经天、邹本利互相介绍一番。邹本利热情上前握手,说:&ldo;严主任,你举例讲讲嘛!&rdo;意思让他数落陈爱华,给志鲲难堪。严经天不好意思踩同僚吹嘘自已,转弯抹角地说:&ldo;我区里,有两师兄弟:李卫东和杜玉章。卫东同志就是志鲲岳父。他俩解放初,都是工会积极分子。卫东同志入党提干,但杜玉章很快落后了,……&rdo;邹师长听鄙薄杜玉章,心里不悦,拖腔拖调地打断:&ldo;杜师傅我了解‐‐阶级觉悟高‐‐&rdo;虽然同属地师级,而且严经天比邹师长资格老,年龄大,但邹师长为军区下来的,显出居高临下的作派。拉完过门,邹师长不管别人感受如何,大谈在黄陂罗汉堂铜器铺杜玉章的故事。他讲得那么细致入微,如同说评书,把杜玉章的霸气、侠气、义气、骨气形容得出神入化,叮当作响。使向来目杜玉章为&ldo;大老粗&rdo;的志鲲油然生出敬意,连连附和:&ldo;杜师傅的耿直在我们街上是出了名的。&rdo;邹本利虽听邹师长讲过两遍,要趋奉顶头上司,况且&ldo;地主出身&rdo;是他的&ldo;软肋&rdo;,不能不明确表态,夸张地赞赏:&ldo;杜师傅阶级觉悟的确高!&rdo;严经天仿佛自已找上前受顿奚落,不甘心,要扳回一局,说:&ldo;志鲲,你记不记得杜玉章有次在市&lso;抓促&rso;大会上顶撞韩司令?&rdo;志鲲装作没听见,一个劲与邹师长述说岳父母与杜玉章的交情。严经天只好凑到邹本利耳边说故事。哪知,邹本利听罢评价道:&ldo;这人真是不畏权不畏官呢!&rdo;严经天猜出是违心之论,鄙夷地睨新朋友一眼,冷笑道:&ldo;他是死了,不然,最难处置。像泥鳅,滑得抓不住!&rdo;邹本利瞟见那边两人谈得很投入,悄声回答:&ldo;要抓还怕抓不住?随便找个事就可以抓!泥鳅再滑,总是碗里菜。&rdo;说完,两人得意地放声笑了。笑声引得邹师长问道:&ldo;什么事儿,这般高兴?&rdo;邹本利抢先回答掩饰道:&ldo;我们认为这次大会措施得力,经过组织处理,闹乱子的人再也翻不起大浪了!&rdo;志鲲思维素来缜密:&ldo;不过,有些工作要抓紧。譬如,重证据,不轻信口供,证据得扎实。定成铁案……&rdo;邹本利一笑:&ldo;我懂陈副主任意思。取证要&lso;五要素&rso;俱全,是不是?&rdo;没等志鲲回答,严经天反驳:&ldo;哪那多条条框框!刘少奇不就只杨剑雄一个孤证定案?只要有证据就行了!&rdo;邹师长点头:&ldo;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自已捆住自已手脚。这次一定雷厉风行,不能手软!&rdo;
无论职位、德行、性情如何不同,无论平素如何相互矛盾、如何相互倾轧、如何相互蔑视、相互不买账,对付平民中叛逆者,精英阶层总是一致的。
这年七月,雨水特别多,从上旬下到二十几号不见停。间或停半天,也是满天阴霾。眼看学校几亩熟了的稻谷要烂在田里,大伙十分焦急。
立言心情更其阴郁。自龙王庙与司徒分手,回到学校,他装出若无其事样子。不让李树清等人看笑话。事实上,不像过去三天两头有来信,已透露他的遭遇。何况,电子元件厂党委给白水中学党支部作过通报,告知司徒的承诺。阎赛安、何长生每次碰见立言虽然极力克制幸灾乐祸表情,依旧忍不住含着笑,用眼角瞟瞟他。立言装糊涂,眼神却很吓人。在愁苦的日子,他学会吸烟,比立功的烟瘾还大。
月底,天终于晴开。仿佛憋足力量,太阳一出来就很猛烈。立言从床底拿出粘手长霉的布鞋靠着门外大枣树晾晒。抬头间,他瞅见枝头枣儿有小指头大,不由想起司徒那年来学校,看到临门挂满小红灯笼般枣儿的惊喜神情:&ldo;好多!怎么不打了吃?&rdo;立言做个怪相,揶揄道:&ldo;你们城里人以为枣儿是担子上卖的,不是树上结的?&rdo;司徒被他猜中心事,不好意思笑着说:&ldo;的确第一次看见树上结枣子!&rdo;说是说,笑是笑,立言找来一根竹竿打了好多枣儿让她尝鲜,边打边背诵杜甫那首有名的打枣诗……想到往事,他沉湎于辛酸和怅惘里。忽然,康汇江喊他:&ldo;小刘老师!&rdo;见康汇江与王重九找来,立言给他俩奉上烟,问:&ldo;有什么事吗?&rdo;康汇江吸燃烟,长长抽了一口,慎重其事地:&ldo;进屋说。&rdo;立言心里一格登,转而想,打破头不怕扇子扇,倒听听又找什么碴儿。岂知,到房间,康汇江只是通知:&ldo;天晴了,下午割稻子。都去。&rdo;最后一句对立言是必需申明的。他不像赵松樵好盘。如果仅仅是受审查对象劳动,会遭到他断然拒绝:&ldo;我是分来教书的,不是种田的。做出结论,我再由你们摆布!&rdo;不让教书,他就关起门读书‐‐桌上摊开毛著,写字台抽屉里放本视作四旧的文学名著。有人敲门,起身间肚子一挺,抽屉关上了。来人只见在读毛著。无话可说。看书看累了,立言喜欢到山上或水库旁散步,边走边唱。他最爱唱的是京剧李玉和的:&ldo;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rdo;李树清一伙明知有所寓意,因是样板戏,无可如何。有天,他去水库游罢泳回寝室,敞着胸脯,趿着拖鞋,衣襟迎风飘逸,边哼唱边崴着,悠哉游哉,怡然自得。庄德浩几个在菜地浇粪。这些人不敢像立言那般调皮只能望他干笑。田家宝不无忌妒地:&ldo;你背那么严重罪名,还有活下去的勇气!还这快活!要是我,早自杀了几回!&rdo;立言一笑,说:&ldo;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他们不要我教书,让我落得这么自在嘛!&rdo;但此刻立言不懂,通知全体教职员工割稻为什么如此神秘兮兮地?康汇江又感叹&ldo;幸亏晴了&rdo;之类几句话,对王重九说:&ldo;你坐一下,我走了。&rdo;说毕,出门而去。王重九弹弹烟灰,掩上门摇头笑笑:&ldo;真是老滑头。不过,人也直。&rdo;这话愈教立言奇怪:&ldo;重九,什么事呀?&rdo;王重九附着立言耳朵悄声地:&ldo;刚才,他讲,为你的问题,同李树清争起来。老康提出还要调查落实。老李批评他右。他不服。说,你也搞过专案的。证据不充分嘛。结果还是三比一通过了。柯红霞弃权……康汇江告诉我,明是让我向你透风。当然,以后不管出什么问题,他没责任。他就是不讲。料定我会讲。立言,我可是冒了风险!你沉住气,只当不晓得的……&rdo;说毕出门,边撵康汇江边叫嚷:&ldo;老康,镰刀够不够嘛!&rdo;王重九的消息最初确实让立言震惊,愣在那里好一会。很快,他回过神。甚至巴不得他们快点拿出结论,抓住错误来个反击。他相信一句俗谚:&ldo;有理走遍天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