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话并不能叫两个老人释然。街上还在不日不夜地闹腾。6?26以来重回汉口的造反派和他们的宣传车无影无踪。东贴一张,西贴一张的造反派大字报,好像解放前地下工作者的标语传单,神出鬼没。消息一会好,一会坏,让人信不得。仅仅只是三四天时间,大兴隆巷的居民仿佛过了几十上百年,没有尽头;两派里人都在焦虑着,希望着,等待着。这一夜,刘家老俩口更是在惶恐、惊吓、惴惴不安中度过的。
其实,立言一连好几晚也没睡安稳。胜利在望,他是深信不疑;因为对手的急躁、鲁莽、愚蠢,使得形势的发展比他预计的还好。以此,他又惊又喜。虽说把握十足,不见结果不能作数。譬如,按高考成绩,他可以进清华,至少亦是工学院,可是最终只考取师范!自然,这是两件不可等量齐观的事儿。但是,事无巨细,道理一样。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正是指的这点吧!因而,中央一天不表态,他心里一天不踏实;问题一天不解决,脑海一天难平静。他内心甚至替北京的政治家们琢磨,采取怎样的策略才能稳妥地处理这场?父亲白天讲的故事如一片淡淡的云翳游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眼下的就是个证明。同时使他更认定,尽管运动是党和国家第一把手领导发动的,实际上,是对整个政权和国家的挑战,是一次翻天覆地,是一次改朝换代;因而,所遇到的阻力和反抗必然顽固又顽强。真正的你死我活。就人心向背而论,自当不足为虑。但是,造反派是弱势群体,对立派是精英阶层。正如司徒所说,对立派能调动财力、物力、人力;并且,组织严密,经验丰富,战斗力相对要强多了。鹿死谁手,殊难料定。他的思维陷入杞人忧天般的怪圈。辗转反侧,他睡不着了。于是,干脆起床看书。看了半天,书翻了几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放下书,他换本《革命烈士诗抄》强制自已逐字逐句背诵,想以此平静心情。屁股在凳上蹭着,站起又想坐的好,便坐下了。刚坐下又站起。真正的坐立不安。也许是灯光,也许是响动,前房的刘袁氏问:&ldo;立言,你一夜都没睡?&rdo;刘甫轩说:&ldo;天快亮了。&rdo;立言抬头看看窗外,果然现出鱼肚白。小搁楼的门嘎吱一响,立孝出房时,不高兴地咕咙:&ldo;闹得人家也没睡着。干脆起来做事!&rdo;
这样倒好,立言索性拿着诗集前房走到后房,后房走到前房,踱着、低声背诵着。
天已亮了。窗外的淡蓝色天空无有一丝云彩,同时,泛着金色。一定是个好晴天。太阳快要升起了!就在这时,对面电影院的广播响起。《东方红》歌曲播过后,照例播送新闻。是浑厚的男中音:&ldo;派往武汉解决问题的中央代表谢富治、王力,今天回到北京。&rdo;虽是简短一句,在清晨的寂静中听来特别响亮。立言一振,走到窗前探出头侧耳倾听。广播声尚在空中回荡,播音员又开始播这条雷霆万钧的新闻。连播三遍。接着是《国际歌》,歌后,又播三遍。滚动播出。立言竚立窗边,一动不动,手捂胸口,屏息敛气,似乎猛烈的心跳和呼吸乃至稍稍改变姿势就会搅扰得听不清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心头翻涌着激动、惊喜和感慨。这正是他曾经预测、希望、向往,冒着危险为之奋斗,久久焦虑、期盼、等待的一刻啊!
古旧的苍凉的灰黑的屋顶射出几缕金色光芒。他陡然体味到刘白羽描述历经周折,终于见到日出和光明的那番狂喜!顿时,鼻子酸酸地,眼角痒痒地;知道流泪了,并不揩拭。他要多保持一会这种感觉。这种耐人咀嚼、令人欣慰、甜蜜而幸福的感觉。
立孝瞧大哥听呆了,一遍,两遍,三遍还那么愣着;一动不动。踅近前,侧着脸打量一下,笑了:&ldo;哥,你哭了?&rdo;刘袁氏说:&ldo;我就晓得他会哭的。&rdo;说着,使劲地擤鼻涕;床另一头的刘甫轩长嘘一口气。立言有点难为情,抿抿嘴,吸吸气,用手掌揉揉眼,说:&ldo;你,赶紧把司徒找来啊!&rdo;
立孝出门而去,立言仍愣怔着,觉得顶门囟袅袅飘出一股轻烟,是自已影像。影像在半空俯看房间一切,尤其关注窗前的自已:身子一动不动,手捂胸口,屏息敛气;看得那么真切,连脑里将信将疑的狂喜也看出来,连背后父母喜极落泪也看见了……立言知道是灵魂出窍。半空影像就是离开躯壳的灵魂。灵魂在审视自已躯壳。他有过多次体验。以往,每逢难以置信的大悲大喜事儿,都会灵魂出窍。今天,他怀疑是做梦。用手掐掐另一只臂膊,知道疼痛,低头看看,掐有红印;再回头看父母,也如灵魂所见那般倚着靠着,在揩眼泪,在甩鼻涕。这才相信自已醒着。眼前一切,实实在在。这般一想,灵魂躯壳收聚一起,合而为一。回到现实,他转过身,想向两老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以示庆祝。这时,立孝转来告诉他:&ldo;她家里人说,刚才急匆匆地走了。&rdo;立言猜测:&ldo;想来,正是听罢广播出去的。&rdo;
事实确乎如此。司徒早起编着辫子,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头条新闻不由一震,橡皮筋失手落地。她呆住了,疑心自已听错了;当她逐字逐句听完第二遍新闻广播,一股凉气自脚板心直冲头顶,打个寒噤,浑身起层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头脑一片空白;一时她不知该怎么办,竟然弯腰去拾橡皮筋,然而,一颗泪水滴落在食指和拇指上。橡皮筋没拾着,她拾起自已的泪水。那是委屈、惶惑、恐惧、伤心的泪水。她忽然想起立言。完全想象得到刘家人此刻的欢欣鼓舞。她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去刘家;或者请教新闻的含意,或者承认自家的错误,甚至兴师问罪,追逼与立言同行的女人是谁?而后,重归于好。她偏不,她要去零六总部。这么一想,她再次弯腰拣橡皮筋,这回一下就拈起来,随即快速编好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