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不吭声,翻身朝墙睡了。但他没睡着。回顾自已人生道路,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保国读书成绩向来不错,读到高中一年级,父亲要他进工厂。理由是,不识字肯定不行。书读多了又会犯错误。举出好多亲眼目睹的例子反复证明。尤其是刚发生并由他处理的一件事。保国不服:&ldo;姐姐不是进了医学院?&rdo;李卫东说:&ldo;女子不打紧。她又只给人看病。现在是个机会,有两个厂在招工。&rdo;保国说:&ldo;进厂就学电工。&rdo;李卫东摇摇头:&ldo;那是大集体在招人。去肉联吧!&rdo;自然又有一大套理由:肉联是我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型屠宰场,国营单位,上了报的,听起响亮;特别是福利好。经常可以分到猪头肉、猪尾巴、板油、下水,无形节约许多肉票、油票。比一个普通单位的科长还吃香呢!于是,保国当了屠户。开始,每当保国拎着猪杂碎、猪肠子乘车或走在街上,总有人羡慕地问:&ldo;您家这是哪里排队买的?一份肉票买几多?&rdo;的确叫保国自豪一阵子。可是,后来找女朋友,姑娘们一听是个&ldo;杀猪的&rdo;,嫌他身上有猪臊气,头直摇。有个胖姑娘尖刻地讥诮:&ldo;我怕他杀红眼,半夜把我当猪一刀捅了呢!&rdo;说毕,捂住眼,直往旁边趔,仿佛保国马上要伊一般。
李卫东见儿子在武汉找不到老婆,说:&ldo;干脆在老家找个姑娘。乡里姑娘本份、做家、勤快,好支使。城里妖精弄进门是个祸害呢!&rdo;保国不肯:&ldo;弄个乡里人,户口也没有,工作也没有,连生的伢都成了非洲来的,黑人!&rdo;胡荷花吼起来:&ldo;我不是乡下人?我的户口不弄来了?不在上班?你们兄弟姐妹谁是黑人?&rdo;保国只好退而求其次:&ldo;前年回乡下,听叔奶奶讲,巧珍比我小两岁……&rdo;巧珍长得苗条美丽,是红安有名的美人。胡荷花摇摇头:&ldo;长得像只病猫!吃饭只吃一耳勺。接进门,只怕你整天服侍她,班都上不成!&rdo;来汉口几十年了,胡荷花依然根据乡下标准选媳妇。李卫东接一句:&ldo;主要是成份太高!上中农呢!&rdo;
最终,胡荷花把自已远房外甥姑娘弄来当媳妇。丫丫五官倒也瑞正,膀粗腰圆。乍一看,比保国还高,其实矮一公分。保国开始有点勉强。后来才感到其乐无穷,委实消魂。尤其温柔体贴,会侍候人,也就满意了。
保国上初二时,有篇作文登过学校墙报。于是,萌发当作家的念头。他尤其喜欢诗歌,能背诵《唐诗三百首》、《革命烈士诗抄》,以工人作者名义在报纸上发表过顺口溜、快板诗。他不愿杀猪终其一生。立志当屠户中的黄声孝、王老九,是厂里文学创作组的骨干力量。他听领导的话,同工友很相与;回到家里,孝敬父母,心疼老婆。小日子过得和美。不料,突起的狂飙打破一切宁静。
上面号召向&ldo;三家村&rdo;黑店开火,保国与文友谢三省以工人名义发表诗歌当檄文:&ldo;拿起笔作刀枪,狠狠剌向三黑帮&rdo;在肉联传颂一时。
不久,工作组进厂,要挖肉联的&ldo;三家村&rdo;。这很正常,历次运动都是如此。自上而下,上挂下联,一抓一大串。工作组找保国谈话,说,据掌握情况,肉联有个&ldo;三家村&rdo;。并指定他批判谢三省的一篇小说。他不肯:&ldo;我看写得很好,没有错误可批的……&rdo;
工作组长笑了:&ldo;保国同志‐‐没进厂我就知道你的名气,也读过你的诗,很有阶级感情嘛‐‐&rdo;拉罢&ldo;过门&rdo;,切入正题:&ldo;不过,你应提高理论水平。尤其是姚文元的&lso;评海瑞罢官&rso;,高炬、何直的文章,都是活的理论。谢三省的小说宣扬人性论,鼓吹阶级调和,实际上是三反论调。这有他的阶级根源。他出身于一个伪职员家庭嘛!我们进驻前,市委就指示,肉联有个以谢三省为首的&lso;三家村&rso;!后台就是厂党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的袁涛嘛!很复杂的……&rdo;组长的话,让保国汗毛直竖。知道谢三省在劫难逃。组长接着暗示:&ldo;每次斗争都会涌现一批积极分子。解放以来的干部就是从运动中选拔出来的。你父亲李佑东我熟悉嘛。你可别辜负上级党组织的希望啊!&rdo;
善良的保国不忍伤害朋友,更不屑拿人当垫脚石、敲门砖,搔搔后脑勺,嗫嚅道:&ldo;我,我…回去消化一番再说,行吧?&rdo;组长是市委副秘书长。瘦削的脸沉下来,异常威严,提醒他站稳阶级立场。这是党交的政治任务,不能讨价还价。接着,口授要点让保国连夜写出批判稿送来审定,云云。
保国很苦恼,仿佛要整的不是谢三省,而是自已。进门唉声叹气。那天,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丫丫见丈夫回了,赶紧放下饭碗去厨房添上饭来。李卫东瞅瞅儿子:&ldo;什么事愁眉苦脸的?&rdo;保国不答话,将手里工作服往墙边竹床上一甩,屁股一趔,在桌边板凳上坐下,叹口气。丫丫将饭碗和筷子摆在他面前,他却一推,摇摇头:&ldo;不想吃。&rdo;胡荷花说:&ldo;肯定又累乏了。&rdo;李卫东最忌讳提这话,儿子工作是他选定的,他可不能落埋怨:&ldo;绝不是!保国,是不是为厂里运动犯愁?&rdo;他担心儿子中箭落马。
听保国说明究理,李卫东放心了:&ldo;组织上信任你啊,那还犹豫什么?&rdo;胡荷花起身去盛饭时接腔:&ldo;是来过咱家的小谢吗?戴付眼镜,多斯文的小伙子,礼数又周到。你拿得下面子坑害人家吗?&rdo;继红乜斜母亲背影:&ldo;妈,这怎么叫坑害?这是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连自已的命都要革,谈什么朋友!哥,你当然要写。这么犹豫不决本身就是人性论呢,还应结合自已活思想写,更深刻、更有教育意义呢!&rdo;保国愠怒地:&ldo;去,去,去,小丫头知道什么!&rdo;丫丫担心丈夫和小姑吵起来,说:&ldo;快吃饭吧,我去照料毛毛,回头就来洗碗的!&rdo;说毕,进房去了。继红哼一声:&ldo;你瞧着吧,明天清早,我们就在巷子里要揪出一个老右派、三反分子!说起来,也算我家的亲戚呢!&rdo;李卫东猜出是指谁,本想申明几句,看见老婆添饭转来,叹口气,只说儿子的事:&ldo;要你不舞文弄墨,偏不听!这下可好,找上你了能不写?弄不好,火还会烧到你头上的!照报纸抄两段交差不就得了?&rdo;李卫东对谢三省印象颇好,出个两全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