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吧,掌柜的。”孟凯揣手蹲在柜台边,眼巴巴地望着昨夜熄冷的火盆,“真冷啊。”
“今年的炭还没下来,这炭得省着点儿用。”莫掌柜拿手肘搡了搡孟凯,“你说你在这儿都快五年了,要不今个儿试试让人赏赏眼色?”
赏眼色是让期满五年的学徒出手就诊。但凡有痛痒的人都希望遇着医术好的大夫把病治好了得,像孟凯这样的学徒病人见了都不愿意。家里有些底子的更是难保掉头出门,换别家大夫看病去。
所以赏眼色也有个门路,便是药铺里掌柜出面推荐,再免下半数甚至全数的药诊费用,央求病人给学徒试手。当然观的病症得是小病,出的方子不会不慎闹出生死攸关的大事来。这样即便是误诊,掌柜还可以再请老资格的大夫出面复验病症重写药方。
孟凯一听,两眼顿时冒出精光。冷不觉得冷了,脑门上红光发亮:“真的啊?”
“天冷人金贵,没法子哟。”莫掌柜叹声,又板着脸训道,“你可得认真点儿,别出岔子咯。”
“那当然!”
孟凯喜形于色,反复背着《金匮要略》,背了一会儿换成《内经》、《难经》,坐不住就探头去外边看看有没有病人上门。
临近正午的时候,真有病人登门了,但是孟凯一看就傻眼了,连忙喊来莫掌柜。
“额有疹,面有疹。”
莫掌柜匆匆看过一眼立即让背着小孩儿来的大人出门去,回头紧叮嘱孟凯在大堂各处洒上石灰硫磺粉,并挂出歇门的牌子。
“这是痘疹啊,怎么能把人带出来。”莫掌柜翻了翻孩子的眼皮,见神已散涣,忍不住埋怨道,“我这铺子都叫你毁了。”
带孩子来的是一脸苦楚的六旬老妇人,听莫掌柜这么说,苦色更浓了,抓着莫掌柜的手臂不松手,哑声道:“莫仙儿你可救救我家孙子啊,他还这么小……”
“都知道痘疹看命,你还是把孩子带回去吧,老朽实在有心无力。”
却非莫掌柜狠心,世人皆知孩子生下来只是一半命,过了痘疹天劫才算完整无忧。
老妇衣衫褴褛,似是流浪街边多年的乞丐,怎懂得这些,一听莫掌柜说有心无力顿时淌下两行老泪:“莫仙儿倷勿闹见死不救啊,奴这孩儿命苦啊……”
呜呜哝哝又夹杂上本地方言,莫掌柜听得心酸却仍得硬着心肠把她往外赶:“你快出去,再不走把痘子留下了,以后染上别人怎么办?”
“阿娘讲地倷家有乐仙儿救命子,莫仙儿倷救救两条命啊。”
勉强听清楚老妇念出了乐仙儿的名字,莫掌柜愣了愣。
“乐仙儿都走了两年了,哪个告诉你乐仙儿还在的。”
莫掌柜甩袖而去,留下背着痘疹孩子的老妪欲哭无泪地立在桥头上。
见归铺的莫掌柜面色不善,孟凯只当是痘疹之灾让他烦心,却看他直愣愣地站在柜台后边兀自出神,不由问道:“掌柜的衣服不要清理下吗?”
“啊,要的,要的。”莫掌柜应了声,然神归天外,岿然不动。
孟凯晓得痘疹灾重,自是把大堂各个角落仔仔细细都洒满了石灰和硫磺粉,得空望望柜台,莫掌柜还在那儿。
“你还记得乐仙儿吗?”莫掌柜忽然出声,两眼直勾勾盯着孟凯手中的漏斗。
“记得啊。”孟凯点点头。
说来也怪,平常行脚的大夫郎中无论医术多好,一段时间杳无音讯总得被人忘了。可乐仙儿不一样,上次告假说京城有事,一走两年,至今还有人在问“乐仙儿回来没?”、“乐仙儿什么时候回来?”
富贵有商贾乡绅,贫贱有打脚乞儿,凡是在这江安堂遇过乐仙儿的没一个不惦记她。
逢年过节总会有人往江安堂送东西说有机会转交给乐仙儿,问是哪家来的,有布商天家的,有富员外家的,还有城那头私塾先生的……莫掌柜的居室里至今还供着前年中秋虎丘酿香师送来的香料。
莫掌柜并不是存心要留下礼物,亦曾三番五次告诉过来人说乐仙儿回京了,不知何年何月能归。那些人虽难掩失望,但走前却都是笑。
“乐仙儿会回来。”
大家都这么说。
“不出三年有痘灾,还真让她说着了。”莫掌柜意味深长感慨道,“所以啊,要是乐仙儿再不回来,平江真要大难临头。”
“乐仙儿有那么厉害?”孟凯狐疑地问,“能治痘疹?”
“没准儿。”莫掌柜笑笑,忽然抓起柜台里放着的厚棉袄,“我出去一趟,小凯你看好门。”
孟凯追他到门外,眼瞅莫掌柜走着的赫然是先前撵走病人的方向。
“真不怕死。”孟凯紧了紧衣领,抬头看到门上挂着歇门牌,禁不住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