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一旦决定某件事,她的速度之快往往使人猝不及防,绝不允许自己或他人有片刻耽误,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己度人推己及人。从卸马而下、漫步于长安城内后,上官婉儿一直安静地跟在后方,聆听武后与几名同样身着常衣隐身在百姓里的官员,对兴建广场的位置和日后于都城管理上必会产生的影响侃侃而谈。
武则天对治理长安城的官员有一定程度的尊重,每每会在推敲完他们反对或赞成的理由后才有所响应,让人觉得她是真的在集思广益、迫切地需要所有人的智慧,而非刚愎自用到随意就插手大臣的职务范围。也只有上官婉儿才知道,这些精彩演出仅是要让官员们没有察觉自己全都走上她所制订的路──武则天的目标是不容置疑的。
不过,其中有一个官员显然已经让武后失去耐心。他就像所有高门大姓出身的臣子,既没政治远见又无管理才能,平时武则天的许多革新政策都越过这些门阀少爷而直接让出身微寒的下级官吏推行,所以在一伙人又往下个目的地边走边谈时,上官婉儿刻意走在那个官员身后,低声道:「王大人,既是于国有益、于民有利的政策,何苦频频反对?」
「上官才人。」他把宫中称谓叫得像是一种骂人的形容词。「长安城的里坊制度稳定社会简化空间,腾出的许多地方又能安置卫兵以维护国都,维持长期安定……」
「这些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上官婉儿也拿出才人的高傲来压他。「我明白政治影响最大,军事防御其次,商业交通沦为陪衬,但王大人你要知道,过去国都速成是因为没有时间仔细规划,为达有效统治的意图,具有抵御外来侵扰和对臣民有力控制的双重作用,故而采用最便捷的方式。如今我大唐盛世清明,百姓人口数飞快成长,里坊制度从规划上来看就成为一种失败的发明了,不仅对城市发展没有多少积极意义,还束缚文化的进步,甚至影响各地区的传统风俗与人文思考。长安如此僵固封建的生活风气还能说是天下之都吗?我们百姓又有何颜面称为天子之民?」
王姓的官员充耳未闻,语带烦躁地回:「我大唐本就重农,而以农为主的里坊制度是体现合乎百姓习惯的精华,一旦更改为宽松环境就会造出穷奢极欲的现象,百姓爬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会对其丧失控制力。」
「王大人,居住方式应是人们适应环境的选择,里坊制度却要求对人为制造的环境必须服从,百姓长年屈就于这样的生活环境,他日国家有难,又如何能期望他们成为刚强勇健之人?王大人执意反对,俨然已是叛国之罪了。」
「妳──」胀红着脸扭头瞪来,前方正好传来要后头跟上的指示,但他置若未闻并换上邪佞的笑。「上官才人终日陪伴天后圣侧,莫怪乎也不愿屈就太子妃之位了,妳自己不就是对宫中环境屈服的得意忘形之徒吗?他日有难时,本官等着看妳是否能效法上官仪当一个刚强勇健之人。」
上官婉儿并未动怒,只是更加压低声音,发出冷雪霜霜的语句。「王大人他日有难时,我也等着看你是否会对今日的自己懊恼不已──另外,你不配叫我祖父的名字。」
「妳不配当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家世代的清高门风全败在妳这个巴结武皇后的奴才手上!」
「──王大人的训责慷慨激昂,真是让人佩服。」一道淡然平稳的声音插入了对话,瞬间浇熄剑拔弩张的气氛。两人对着武则天拱手行礼,没有回以敬称,牢记不能张扬身份的命令。「婉儿,妳对王大人太无礼了。」
面对那张小人得势的嘴脸,上官婉儿却是神情平静,甚至朝王姓官员道歉。「方才诸多冒犯之处,请王大人海量包涵。」
王姓官员还未应答,武则天便又扬着轻柔和缓的语气说:「王大人,上官婉儿虽无官无品,但也是受过册封的地位,依据我大唐律法,以下犯上可是要受……嗳,婉儿,是什么刑罚?」
「腰斩之刑。」上官婉儿毫无迟疑地回答:「流放三族,家产充公,女眷于九族之内尽为宫奴。」
夏日中吓得冒出冷汗,对于这个意旨清晰的威胁,王姓官员颤抖地说:「皇──主子,小的跟上官……跟上官姑娘只是、就广场兴建一案讨论罢了,无人冒犯到谁,绝无此事的,请主子明鉴!」
武曌点了头,不怒不愠。「一定是我听错了,毕竟是人声鼎沸的市集,为难王大人得放声说话……那么,两位讨论的结果如何?」
「主子英明。」王姓官员抓紧扺罪时机道:「小的完全赞同广场兴建一案。主子为民忠勤劳碌,乃我大唐之福。」
武则天看向上官婉儿,像是要忍着微笑而只能高高挑起眉。「有王大人的保证就好,不过我们也该继续到下一个地方了。婉儿,妳留在这里吧,等会儿我便过来。」
「是。」
上官婉儿还是保持若无其事的态度,朝越走越远的前方一群人些微弯腰行礼,等她抬起头时,原本淡漠的表情全变成目的达成后的轻松愉悦。
在等待的过程中,上官婉儿拿出城市结构的地图细细对照,一面随意跟着人群流动走,想要纪录这片将于不久后发生重大变化的街景。过了一阵子,眼角余光看到正在贩卖文房四宝的摊贩,很自然地便走过去瞧个大概。
老板看来并没时间招呼她,正蹲在摊子的另一角对着几个孩童讲解何种毛笔最好。这幕场景使上官婉儿想起,当年在掖庭学馆初拿毛笔写作的时候,就是义阳跟她耐心详尽地说明着各种笔砚纸墨的优缺……
上官婉儿用力地甩甩头。
还想着那些事做什么?根本没有足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脱罪的借口。
她辜负了她,害了李弘,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即使如此,她还是离不开武曌。那天看着清夏递来的手套,上官婉儿的眼泪当场溃堤,惹得清夏焦急打转,不知不觉也跟着一起哇哇大哭。
开始在英贤殿夜夜留宿时,虽然总是自己在夜晚成为武曌的安眠枕,但偏偏有一晚手疼得难以歇息,在床上翻来覆去,导致吵醒睡于身旁的人。上官婉儿记不得那晚她们说了些什么,只有武则天呢喃安慰的话语和指尖上温柔的吻带领她进入梦乡,隔天早晨,御医们便来诊治她的旧疾。考虑于上官婉儿那一定得过度劳累右手的职责,他们还逐步研究出某种方法,能随时消炎止痛又不至于影响她为皇后娘娘和朝廷尽心尽力的付出。
而当上官婉儿终于亲眼看到御医们的成品时,所有曾与武曌相处的记忆狂暴地袭上心头,因为本就未曾忘怀,情感上便觉更是难以负荷了,泪水随之哗啦滚落,吓到了一旁的清夏。随着泪珠的流逝与干涸,她对义阳和李弘的愧疚就越是被洗刷,除了再回到武则天身边以外,什么情义恩德昔日情分上官婉儿全都不想管了,那些东西岂有武后一个微笑的份量?
姓王的官员说得没错,上官婉儿确实玷污了上官家的声名。不仅憧憬着一个灭门仇人,还对武则天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影响力毫无招架之力。她没有上官家卓然清傲的风骨,她既圆融又善谋,她所思所想的全是怎么辅佐武则天,想要亲眼看到那名出众不凡的女人登上帝位,一统天下。
「这些东西宫中都有了,婉儿还想添购?」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武则天,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想要的话,我便买给妳吧。」
上官婉儿扬起浅笑,对武曌这种类于讨好情人的口吻感到有趣。「只是看看罢了……宫中以松烟墨为主,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深重而不姿媚,沉香而不俗艳,确确实实符合高贵庄重的皇室风范,但是……婉儿恰巧对漆烟墨情有独锺。」
沾了墨汁的毛笔被熟稔地安置在修长指尖中,又是美人如画的光景,从任何角度看来也就风雅至极。
「为何独爱漆烟墨?」武则天的眼神呈现明显的迷醉,她就是喜欢上官婉儿这样不腻人的秀丽之气,既是才学翘楚的诗人,同时又是能圆滑适应时势的俊杰。如此善于察言观色、机警聪颖的英才,是走在政治之路上最令人满足的惊奇珍宝。
她其实是看不起那些传统意义的忠臣良相,觉得他们一生处心积虑想要死得壮烈,说穿了也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最糟糕的一点是极为迂腐,比起小人更让武则天没法发挥半点耐性,而既然真正的忠臣贤才少之又少,又何必对除去伪君子集团存有半丝犹豫?
该做的事情一定得做,如果不是由她来做,还有谁能做到?有谁愿意去做?
「因为漆烟墨墨色细腻滋润,泛紫玉光泽,内香外不香,研磨至尽而香不尽,水墨历经十年也能清朗有神、不渗不晖,正是所谓“古色莹莹,烟香缕缕,淋漓洒金,浓淡点雨”。且每一下笔,无论如何微小之处,皆能纤细华呈,清晰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