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德原本是个普通的胡商,大约十年前,挥别妻子和年幼的女儿,跟随粟特人的商队,从遥远的西域穿过丝绸之路来到大宋。他先到了兰州,在当地的祆教教徒的帮助下,做起了生意,一年后写信回去,说自已生意做得不错,让妻子米薇典卖了家当,带着女儿妮娜一起过来团聚。
米薇深信不疑,一切都照他说的做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兰州,一家三口只有一段短暂的温馨时光,没过多久,那德又决定前往中原淘金,并承诺一等站稳脚跟,便接妻女去京城安家。
可他这一去,便杳无音讯,日复一日,米薇翘首以盼,丈夫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捎回来,她也曾托商队捎信,可从未得到回音。更糟的是,债主开始上门了,原来那德之前都是骗她的,他生意失败,欠了很多钱。如今他一走了之,留下母女俩东躲西藏、四处求告,生活过得极为艰难。
米薇终于明白,丈夫已经把她们抛弃了。她想过带着女儿回西域,可那德走时带走了家里绝大部分的钱,她们如今连生计都成问题,哪里凑得出路费呢?
万般无奈之下,母女二人都被迫成了其他胡商的奴隶,米薇白天要做繁重的活计,晚上有时还要被送去陪酒,她既屈辱又绝望,可为母则刚,为了女儿她也要撑下去。
可命运啊,对那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人来说,总是那么苛刻。
妮娜死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长期吃不饱穿不暖,又生了病。米薇疯狂地求遍了所有人,救救她女儿,可这么一个小奴隶,谁会愿意为她花费银钱医治呢。
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自已怀里,米薇对于人生所有的期许都破灭了,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只有对丈夫刻骨的恨意,和报仇的渴望。
又过了几年,她年岁既大,容颜不再,又被转卖去了一个商队,做了个洒扫的仆妇。正好这商队来往中原和西域两地,专做倒卖胡人舞姬的生意,她便跟着来了汴京。
米薇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放弃打听那德的消息。
当她终于在汴京城里,再见到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昔日的丈夫,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京城祆庙的穆护。
那德看着还是很年轻,他经常来瓦肆寻欢作乐,与舞姬们调情,仿佛完全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妻子,还有女儿。
米薇一想到女儿生病的时候,连药都吃不起,可那德却每夜都纸醉金迷,在温柔乡中一掷千金,胸中的恨意便如野火燎原。
后来,终于让她等到了一个机会。商队中一个胡人舞姬真奴,正好最近与那德打得火热,她便刻意接近真奴,送了对方许多小东西,包括那面靶镜。她还打听到燃灯大典那日,这两人约好在神殿二楼幽会。
到了那天,米娜迷晕了真奴,拿上镜子,蒙上面纱,与其他舞姬一起到了祆庙。她一直待在二楼,等仪式快结束时,便把镜子拿了出来,那德进屋不久就被迷晕了,她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亲手捅进了丈夫的身体!
“所以说,当真是那面镜子有古怪,为何一靠近就会头晕目眩?难不成镜中有鬼怪?”
阿蓠这一年多,见惯了妖魔鬼怪,现在多个“镜子怪”也不稀奇。不料祝永佑却摇摇头,“这镜子古怪之处,不在镜中,而在镜框上。”
原来,那镜框所用的并非普通木头,而是出自西南瘴疠之地的一种树。它天生带有异香,当地土著曾广泛采伐来做家具,后来因为经常有人得怪病,才发现了这种木头原来有毒,一旦遇光遇热就会散发毒气,在密闭房间内,闻上片刻就会致人昏迷,若是常常接触,或是短时间内吸入大量毒气,便容易有性命之危。
“原来如此,燃灯大典那日,祆庙上下都是灯火通明,只要把镜子放在灯盏旁,很快便能散发毒气。可米薇明明来自西域,又怎么可能得到这面用西南毒树制成的镜子?”阿蓠提出怀疑,“再说那天,我和先生都没发现有旁人,她杀了人是怎么跑的?”
张嘉闻正好端着汤药进来,便解释道:“那祆庙中有密道,可以从二楼直接通向圣坛底部,除了穆护,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他们幻术仪式的一部分。”
阿蓠明白了,这就相当于魔术表演的障眼法,比如魔术师众目睽睽下消失在舞台上,再出现时却在观众席里,其实都是地下有暗道连接。
“所以,那日她杀完人后,就带上镜子,躲进了密道,张如晦进去时,二楼门窗紧闭,便被残留的毒气迷晕了过去。等到官兵过来救火时,趁着人多混乱,她从圣坛底下出来,和大家一起跑了出去。”
“应当是这样没错,至于那面镜子。”提到这里,张嘉闻皱了眉。“据她所说,是机缘巧合得到的,这面古镜曾辗转于多人之手,却都引发离奇命案,因此被认为是下了诅咒,便给丢弃了,却正好被她捡到。”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还有,那暗道如此隐秘,她又是从何得知?肯定还有别人相助。”
祝永佑一摊手,“我们也如此猜测,但她咬死了就是自已复仇,再问就一心求死。”
“她对杀人的罪行都供认不讳,却对镜子的来历和暗道出处语焉不详,应当是为了保护背后之人。”张嘉闻分析道。
阿蓠也是唏嘘:“或许,她心中还很感激,毕竟对方助她成功报了仇。”
“可是,她为什么还要杀那个舞姬呢?”
祝永佑道,“米薇说,一开始没打算杀她,可今天真奴却说自已怀孕了,就是那德的,她一时激愤,就动了杀心,幸好那舞姬最后没事,只是腹中孩子没保住。”
听完全程的阿紫总结道:“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负心汉抛妻弃女,结果被妻子找到,一刀结果了性命,这就是报应!”
阿蓠却叹了口气,“可她不该再对真奴下手,她们俩都一样,都是世间挣扎求存的可怜人,何必再彼此为难,平白多背上一道罪孽罢了。”
“好了,故事听完了,药也晾温了,快喝了药休息吧,你们俩也回房去。”
张嘉闻一声令下,祝永佑和阿紫都麻溜地走了,剩下阿蓠撒了半天娇,才把那碗苦苦的汤药喝下。
“先生,现在案子破了,你也可以好好歇歇了。”
“嗯,睡吧。”
很快药劲上来,看着阿蓠迷迷糊糊睡去,张嘉闻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吻了下额头,才转身熄灯出门。
他心里并不觉得轻松:祆庙命案虽破,但穆护已死,之前那个歹徒到底是不是祆教信徒,又为何要当街掳人,已没人能解答。线索断了,但幕后那只黑手却还在隐隐搅动局势。
我在明敌在暗,如今查到的这些人感觉都不过是棋子,可几番交手,甚至都不知对弈之人是谁。张嘉闻阖目沉思,罢了,看样子对方不会就此停手,只不知下回他又要在何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