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次出门,一路上不再听见刺耳的流言。从前在江州,他的姿容总是招惹流氓,即使没有上前来调戏的混蛋,路人的目光也让人颇为不快。他习惯戴幂篱遮面,澹台薰偏摘了他的幂篱,说无人再敢用下流的目光看他。她说得一点不差,他买东西的时候小贩甚至不敢抬头。
晚间,他为她梳发。她望着镜中散着发的他说:“白天你爹娘寻到宫城里来了。”
他手中的梳子一滞,惊讶地睁大双目。
“我不在乎你的过往,不过我多管闲事的兄长把你查了个底朝天,所以你爹娘一进边都我就知道了。你自小逃家,想来不乐意见他们,我把他们打发走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来烦你。”她挠了挠头,“放心,没难为他们,给足了好处。”
他涩声道:“他们将我卖给别人,我早已不认他们做父母,殿下又何必满足他们?”
她捏他的脸,“谁让他们把你生得这样好呢?看,我说了吧,你幸好遇见了我。长这么好看,狗都惦记你,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打得过谁?”她又捏他肩膀,啧啧道,“身子还虚,干不了重活儿,就得金尊玉贵养着,喝的药尽是人参鹿茸。要不是我有钱,寻常人家哪养得起你?”
他苦笑,“殿下说的是。”
他垂下眉睫,静静地想,当面首还有个坏处,那便是不能动心。
澹台薰早晚会有第二个面首的,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只是个普通人,老得很快,过不了几年,她的身边不会再有他的位置。旁人上位的危险时刻存在,她位高权重,常常在外头有应酬,有时喝酒喝到深夜,便宿在外头不回来了。他从不过问她在外面的生活,那不是一个面首该问的。
然而大约他太亲善,底下人亲近他,总愿意给他传她的消息。有一日深夜,他估摸着她不回了,自己准备就寝,一个将江淮的小侍从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公子,您快备马去驿馆吧!不苦关桑家的家主把殿下灌醉,往殿下身边塞人呢!”
他涩然微笑,“不必了,殿下若喜欢那公子,自当顺殿下的意思。”
“可……”江淮还要说什么,被他拒之门外。
又过了一炷香,他被人吵醒,醒来一看,澹台薰坐在床沿脱鞋,满身是酒味。
“殿下不是不回来了么?”他讶然问。
“谁说我不回来,”她道,“让江淮来找你接我回家,你怎么不来?姓李的净喜欢塞些莺莺燕燕给我,我本来想借口说你善妒,把他给推了,你个没眼力见的,竟然不配合我,害得我派人去找兄长。兄长虽然会把我给拉回来,但明儿他准要骂我一顿……烦死了。”
她醉得头晕眼花,鞋子脱了半天脱不下来,索性不脱了,倒头就睡。
“殿下不纳新面首么?”他在她耳边问。
“纳个屁……”她嘟嘟囔囔,“猪头狗脸,本公主看不上……”
他望着她,目光复杂。又情不自禁伸出食指,描摹她的眉目。真是个沉迷色相的家伙,他想。
平静的日子不长久,黑街攻打不苦关,桑家死了很多家兵。朝堂上推行分民法的呼声日益高涨,澹台薰好几次下朝回家都沉着脸。澹台薰不赞同分民法,苏观雨明白她的想法,现如今贵人和黔首已有天堑之别,民若再分三等,生民性命与蝼蚁何异?更何况还要把末等贼民流放到雪境。
“要我说,主张分民法的是民贼。”澹台薰气道。
“殿下慎言!”苏观雨捂住她的嘴,“大掌宗是首推分民法第一人。”
“骂他怎么了?”澹台薰挥开他的手,“澹台氏肩负天下大义,分民法是叛民之法。贼民越多,流民越多。长此以往,黑街必定更加壮大。镇压治标不治本,往雪境寻乐土才是唯一的出路。”
“雪境严寒,风雪频发,探索雪境谈何容易?”苏观雨摇头。
澹台薰望着窗外远天,道:“总要有人去。”
苏观雨预料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若有个万一,他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她说得对,他这般人若非遇见她,早已被糟蹋得尸骨无存。但他并不畏惧前路艰险,他只害怕同她分离。那日以后,她再未提过远征雪境的事宜,他也不曾过问。年节将至,她头一次带他回离州。
他与后院家眷一桌,满屋子皆是澹台子弟。无人同他搭话,他安静淡然,独自用膳,奈何手拙,不小心碰落了一个儿郎的碗筷。小儿郎注意到他,怒道:“哪来的下奴,也敢上桌与我们同食?你在我姑奶奶那儿不曾学过规矩么?起来,跪在桌下,侍奉我们用膳!”
这孩子是二房的曾孙辈,他说的姑奶奶就是澹台薰。毕竟是澹台家的儿郎,苏观雨不愿与他争执,起身想要告退。
他偏堵住他的路,道:“不跪?我打断你的腿!”
一看便是骄蛮惯了的公子哥,苏观雨相信,他真的会打断自己的腿。
苏观雨正要同他周旋,却见一片绛红色的衣角进入视野。小儿郎见了来人,道:“姑奶奶,你家这下奴忒不懂事,竟然上桌和我们一起用饭。你快快罚他,让他长长记性。”
苏观雨见澹台薰并不动怒,脸上还带着笑,心中不免苦涩,想来一个面首同自家子侄相比,还是子侄更重要些。
“你说的下奴是谁?”澹台薰问小儿郎。
他抬手一指,指向了苏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