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郭嘉提出的这个办法,荀彧并不十分赞成。之前他之所以欲言又止,就是因为这个办法实在是一柄双刃剑。诚然现在孟小满已经将大半兖州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缺粮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很难说这些墙头草们会不会再次倒向张邈,或是因为不得不在灾年交出家中囤粮而记恨曹军。若是兖州再这么乱上一次,孟小满恐怕就真的大大不妙了。
荀彧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郭嘉、程立还没回到昌邑,孟小满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名士边让。
郭嘉、程立到处劝说豪族大户缴粮也就罢了,王双还带着人四处挖坟掘墓。曹军还未平定兖州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直住在兖州的边让终于按捺不住,送上拜帖,要来见孟小满一面。
这边让可不是一般人物。当初的大将军何进辟其为令史,十分信重,其才名动天下,与孔融齐名,蔡邕也对其十分赏识,后来边让还被任命为扬州九江太守。因逢战乱,边让自忖无法胜任,于是才辞官返乡,回到了兖州。陈宫、程立也都是兖州的名士,可要比起边让,两人的名声可远远不如。
说起来,边让和曹操还是旧相识。当初边让和曹操都在洛阳为官,当然认识彼此。只是边让一向看不起曹操的出身,不欲与之往来,双方向无交情。若非这次曹军闹出偌大动静,许多地方大族暗中写信央求边让出来为兖州人主持公道,只怕边让也不肯登门。
“让见过刺史大人。”
“文礼先生不必多礼了。”孟小满假作熟稔的朝边让拱手回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位她初次见到的名士。
边让大概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生得身材魁梧,方面凤目,颌下留三缕长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个俊逸之士。如今上了年纪,虽有些肥壮,发须也已花白,但行止潇洒之余更多出几分威严,颇有名士之风,只是神色倨傲,令孟小满心中不喜。
孟小满在刺史府正堂之上接见了边让,又叫兖州一干文官相迎作陪,也算是表示出对边让的尊重。但边让却很不满意——依他看来,孟小满应该亲自出门相迎才对,如今就这样倚靠官威坐着不动,等他登堂拜会,委实更令他不齿。
边让心里不满,脸色就不好看。见礼已毕,众人各分宾主落座,边让又率先发难:“让听说,刺史大人最近派人四处纳捐,以为军粮,更命麾下兵马掘人坟墓,以陪葬充实军资,可有此事?此乃无德之举,让虽布衣,却也要奉劝大人不可行此等无德之事。”
“此事文让先生从何处听来?”孟小满故作惊讶的问。“不想先生端坐家中也知天下之事。”
边让轻咳一声,迅即道:“如此暴行,兖州人尽皆知,让如何不知。今岁蝗灾,百姓无食,大人竟还强行纳捐。听闻大人亲自修书,命人持信登门勒要家中存粮……似这般举动,仁心何在?若让独善其身,定被天下名士所耻笑,无立锥之地矣!”
说到最后,边让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轻蔑的看了孟小满一眼。
孟小满忍着怒气反问:“既如此,先生以为,吾该如何行事?”
“自该减免田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文礼先生不愧‘名士’,真是‘深明大义’!”孟小满冷笑一声,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怒道:“开仓放粮,粮从何处来?去岁并无天灾,亦算得太平,然兖州有大户豪族数百,按律缴清全部田租者不足半数。以至于今岁荒年,吾欲放粮赈济寻常百姓,粮仓中竟无余粮可用。更有那无良之辈,借饥荒抬高粮价。如今斗米价同斗金,百姓饿死无数,吾若再不讨回拖欠的田租,又如何救得了百姓性命?”
“文礼公,主公已经免了兖州今年田租税赋,也已令人四处购粮赈灾。”荀彧从旁不紧不慢的又补了一句。“除东郡、陈留二郡外,兖州其他郡县也已领命,一俟收得拖欠田租,便即放粮。”
边让素日善辩,此时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色也变白了几分。他对曹家偏见极深,故此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自以为诘问曹军挖人坟墓、逼人捐粮一事,定是孟小满理亏。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些求他出面的人,对他也没说实话。只说曹军如何霸道,可什么欠粮不交、囤粮抬价的事情,他们那信里半个字也没提。
边让自从回到家乡,只知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俗务,全然被蒙在了鼓里。若只是孟小满说话,他还可以逞强不信。但荀彧出身名门荀氏,声名卓著,决不可能说这种轻易就能拆穿的谎话。
孟小满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荀彧,心中不由暗赞。孟小满半嘲半怒的把豪族拖欠田租哄抬粮价的事情说出来,就不便再为自己表功。荀彧这话说得真是恰到好处。更何况,两个人都假作无意的避开了盗墓取金之事不提。此事虽未解释,但以边让现在的慌张,也已无力再去追究了。
“文礼先生方才说起天下名士……吾自到兖州,一心为民,天地可鉴,是真名士,必知吾心。名士之中,有郑玄郑康成,勤学识,修典籍,注文经,收门徒,而今自成郑经一脉,传圣人之学,有教益之功;有孔融孔文举,圣人之后,自幼贤德,学贯古今,不辱门风,又为北海相,治理地方。此等名士,俱有益于百姓,吾甚敬之。”
孟小满先一脸敬佩之色举出郑玄、孔融的例子之后,又转向边让,语气一转。
“文礼先生也自诩于名士之列,但昔日大将军误引董贼入洛阳,先生身为令史不曾劝住。后朝廷封尔九江太守,先生又因战乱便弃百姓不顾,匿归故里。兖州兵乱,不曾闻先生保过一方太平,今遇饥荒,先生明知自己不过一介布衣,却不分青红皂白,听信小人一面之词,就来此诘问刺史。为官,先生丝毫不曾有益于社稷百姓;为民,先生不顾尊卑、妄信传言……既如此,文礼先生就是读遍圣贤书,才名满天下,又有什么用处!?”
孟小满一口一个先生,却已把边让从头骂到了脚,直骂得他脸色从白变红,直至赤红如血,两眼瞪着孟小满,双手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边让一向自诩辩才,可孟小满连珠炮似的说个不休,又说得理直气壮,他竟始终没找到反驳还击的机会。
见他这幅模样,孟小满心中大感快意,她占够了便宜,出足了气,也不打算再让边让开口,挥挥手道:“看来,文礼先生也知羞愧!来人,送客!”
以荀彧为首的兖州众文官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嘴角都露出了苦笑:孟小满三言两语间,把个名士说得一无是处,简直与酒囊饭袋无异,只怕边让打从记事起也未有过被人这般数落的经历。虽说有些得理不饶人,但这事边让理亏在先,又从一开始就态度倨傲,不把人放在眼里,也难怪孟小满发怒,众人也不愿为他讲情。
何况,在座之人都知道,边让和孟小满之间早就已经结下了仇。
自从孟小满占据兖州,边让就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孟小满曾去信相邀,边让辞而不见。曹家因任峻和曹氏的婚事大发请柬,边家也置之不理。本来这也罢了,偏偏曹嵩遇害时,边让为陶谦写来的说情书信,词句中的讥讽十分明显,全无安抚之意,不但没有考虑曹家人的心情,也一点不为陶谦考虑。
孟小满当时无暇顾及,隐忍不发,暗把此事记在心里,对这种只知空谈、不为他人着想的名士早已厌烦透顶。本来碍于边让名声,她也不好报复,顶多在心里把边让骂个几遍。谁知今日,边让自己倒送上门来,视人命如草芥,不思如何说服兖州众豪户放粮救人,反倒来苛责自己!
如今新仇旧恨一起涌心头,孟小满要是还能忍耐,也不是孟小满了。
边让少年得志,处处受人敬重恭维,哪经过这等待遇,偏偏确实理屈,又被孟小满以大义相压,反驳不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还没等找到机会发泄出来,就又被孟小满扫地出门,心中又羞又恼,甩开左右要搀扶他的刺史府仆从,硬撑着自己哆哆嗦嗦走出了刺史府大门。见他这般神色有异的出了刺史府,早有边家家仆上来搀扶。
一个人时,边让能还硬提着这一口气,如今见到自家家人,他这提着的气一松,反倒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羞煞我也!”
一言出口,整个人当即栽倒在地。
边家一众仆从吓得慌了神,还是门口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帮着将边让抬上了马车,又有人去请了大夫,可是等大夫匆匆赶来,边让早已没了呼吸。